远去的张家河

远去的张家河

出村沿东南方向一直往塬下走,下塬进川,便到了张家河。

记忆中,张家河隶属村子第五生产小组。七八户人家,在一处地势较高视野开阔的高台上参杂坐落,几间低矮的瓦房,两三孔窑洞,掩映在一片苍翠的树木中间。两条土路,一左一右,弯弯曲曲,如同两片撇开的胡须,沿着高台伸展出去。向左的一条,通往台下的枣林,林边的水泉;向右的一条,通往台下的打麦场,延伸向坡底的小河边。一片茂密的果园,坐落在距离打麦场不远靠右的川道里。沿着果园往远处看去,一川烟雨,两山加持,水草丰茂,沃野千里,比起塬上的贫瘠来,张家河算得上一个草丰水美,牛羊盈道,比较富庶的地方。

因为人少,土地又多,且大多都是肥沃平整的川地,又有河流的滋润,自然每年,要比塬上多打粮食。囤里有粮,心底不慌,说话办事,心中就有底气。草丰水美,牛羊猪鸡,都有寻食的地方。猪在林间自由漫步,鸡也可以在场畔和草丛里随意寻找虫子、草籽,遗落在野外的粮食,完全不需要人的照料,自在生长产蛋,而不需担心被割尾巴。有了这些,自然就有了来钱的出处,有了贴补家用的支撑,日子也就多了一些幸福,多了一些期盼,多了一些让塬上人羡慕和眼红的资本。

因为这层原因,加上远离村庄,多少有点山高皇帝远的意思,生活在张家河的七八户人家,在全国上下一片红,战天斗地,运动一个接一个的年代,一个个却活得平心静气,波澜不惊,仿佛置身世外桃源之中,既不用每天开会,也从不参加大平大整,阶级斗争。似乎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这样的生活,那个时候,是多么让人羡慕神往。所以张家河虽在川道,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却从来没有为因为地处偏僻,山大沟深这些原因,为儿子娶不到媳妇,女儿嫁不出去这些事情发愁。

小时候,张家河不但是大人们向往的地方,更是孩子们喜爱的天堂。每到星期天或者节假日闲暇的时候,娃娃们便会三五成群,呼朋唤友,结伴去川道里玩耍。枣林里摘枣,果园里偷苹果;小河里抓鱼,捉螃蟹;苞米地里搬苞米,摘南瓜,地下挖个坑,架起柴火烤来吃。

这一切活动中,最为开心最为好玩的,莫过于河里抓鱼了。张家河的河水不深,最深的地方,也不过淹没膝盖的深度。河水清澈,清澈到河底的石板,河内的石头、水草、游鱼,全都看得清清楚楚,无遮无拦。这条河起源于哪里,又流向何处,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去留心探索。大家所熟悉的,也就是张家河到范家河的一段距离,至于上游的源头和下游是个什么情况,没有人关心。

河浅,鱼也不多,而且除了一种长着长长胡须,指头长短的草鱼,再无别的鱼儿生长。抓鱼的过程,也就少了一些乐趣。说是抓鱼,其实是捞。因为鱼小徒手很难抓住,通常的时候,孩子们去川里,都会拿了一个荆条编的小笼来,看见有鱼出没的地方,挪开石板或是石头,将笼对准鱼群快速甩出,便会有几条躲避不及的,钻到笼里来,成了孩子们的俘虏。因为太小,这种鱼,无论大人或者孩子,通常是不吃的。逮了回去,扔在脸盆或者水缸里,慢慢把玩。但这些鱼无论你怎么养,却很少有见长大的,仿佛它们天生就是那样,如同小人国里的那些小人儿,不管怎样,都不会变大。我曾为此,颇费了一些苦力和时日,给它们喂食一些馍渣、蚯蚓,用心观察了很久,但终是徒劳。当然,也有一些好嘴的人,把它们捉了来,开膛破肚,去掉内脏,丢进油锅里炸得焦黄,放进嘴里咔咔咀嚼,据说味道很好,但我终是没有尝过。

河里的鱼和螃蟹可以任意抓,但偷摘枣林里的枣和果园里的果子,种植在林间空地上的香瓜,却是让川里的大人孩子都会厌恶的事。如果被撞见,是要被咒骂和驱赶的。记忆里,住在川道里几户人家的大人都还比较随和,看见有孩子偷摘瓜果,大多远远站在硷畔上,呵斥那么一两嗓子,很少有人下到林子里来驱赶。但有那么一个人,虽也不下到林里来驱赶,但每每发现有塬上的孩子偷摘,却总是要站在自家门口的硷畔上,扯着嗓子可劲儿骂,直看得孩子们一个个溜走不见方才作罢。骂人的,姓甚名谁,过去我们是不知道的,大家都呼她作“五老婆”。为什么呼作“五老婆”,因为她是五老汉的婆娘,自然而然,大家就这样叫了。五老汉无儿无女,是川里的五保户,嘴里经常叼着个烟锅子,穿一身黑色的中式衣裤,绑着裤管,面色和善,坐在门口一倒放着的青石轱辘上,眼神深邃地望着川道,如同一尊石雕。即使看见有人在园里摘果,地里掰苞米,也很少有吱声的时候。五老婆就不同,只要看见有人在地里或者林子间,不管是不是偷苞米摘果子,立刻会扯开又尖又细的嗓子,操着一口我现在记不大清楚不知是河南还是甘肃人的口音,站在坡上喊叫开来,直到林子或者地里看不见人方才作罢。印象里,这个穿着大衿子袄的老女人,一头乱草一样灰白色的头发,脸颊消瘦,精力却是异常惊人。这一对老两口,无儿无女,是小时候张家河七八户人家让人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对。因为身处川道,人在山里,虽然有粮,较之塬上,日子富裕了些,但毕竟身在山中,交通不便,信息闭塞,逢节过会,购置东西,免不了要翻山越岭,去塬上去县城,在塬上人面前,川里人还终究是优越不起来,见了塬上人,多少还是有点谦卑。所以塬上的孩子下川里来偷果子摘枣,川里人尽管心里不爽,内心深处,还是不愿多得罪。除了五老婆,大多数人就是看见,喊几嗓子,吓跑为止,是不深究的。塬上的孩子,想是也摸准了川下人的心里,被吆喝发现,一个个也是大摇大摆,不慌不忙走掉,内心深处,并没有多少害怕。这种情况,一直持续村庄废弃,川道里的七八户人家,全部迁到塬上,并入四个生产小组,川下的枣林被毁,果园被挖掉,土地被重新划分,并入大队,娃娃们除了跟随大人去川道里干活,去张家河的次数就渐次少了起来。

住户搬迁之后,本就沉寂的川道,变得更加寂静萧条。枣林没了,果园没了,往日光溜溜的打麦场,因为无人晾晒庄稼,打碾谷物,渐渐被荒草所覆盖,只留了一个沉甸甸的青石轱辘,遗留在荒草之中,仿佛在向人昭示往日的繁荣。位于高台上的院子,房子被拆掉,残垣断壁,满目疮痍,渐渐都长了草,成为黄鼠狼,野兔出没的巢穴。位于山根下的几处土窑洞,门窗都被卸走,张着黑洞洞的大口,在秋风中静默,淹没在荒草和灌木丛中。一切曾经的热闹、繁华,全都随风而逝,飘散在时光的隧道中。

几场大雪过后,一切都被冰雪淹没。张家河,这个曾经热闹繁荣的小山村,彻底被人遗忘,退出了历史舞台。除了在张家河生活过的几户人家,清明或者过年,家里添丁加口,需要去川道里拜祭埋在那里的祖先,塬上的人,早就将这个曾经的村庄遗忘干净,很少有人提及的时候。

村子合并后,川里搬上来的七八户人,渐渐融入塬上人的队伍中,随着时间的推移,几乎忘记自己在川道里生活的那段历史,开始以一个正儿八经的塬上人自居。要不是后来高速路从川里经过,埋在川道里的祖先坟墓被洗劫一空,就连那些遗留埋没在荒草残垣中的老屋土窑洞,也被掘地三尺,遭到一场空前浩劫,人们猛然又回想起了从前,记起这个遥远的地方,一切都将淹没。

因为修路,那些修路的工人,抑或还有专业的盗墓贼,仗着修路的晃子,一路修,一路把沿路两边的新坟旧墓,连带如同张家河这样已经不住人废弃的村庄,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挖掘了个底朝天,沿途几乎未有幸免的。曾经在张家河呆过的一户人家,闻听有人盗墓,下到川里探视,发现自家位于阳坡上的祖坟倒是完好无损,但位于高台上靠坡的土窑洞,窑掌靠里的墙面,却是泥皮掉落,出现一个小小的坑洞。回到村里,就到处宣扬,说自家祖上埋在窑掌里的东西被人取了,一时整个村子都轰动起来,张家河这个已经被忘记很久的村庄,再次被提及,生发出无数神秘甚至诡异的传说。无数无所事事的闲人野汉,或者徒步,或者骑上摩托车,下到川里,开始在废弃的残垣断壁,土堆荒草刨挖搜寻,以期梦想能够刨挖出一些什么来,一夜暴富,但终是徒劳,未见有一个成功

宣扬了一阵子,事情也就渐渐过去,随着高速公路的建成通车,慢慢又归于沉寂,古老的村庄,再次淡出人们的视野,被彻底遗忘。

张家河的消失,其实只是中国历史变迁进程中一个缩影,随着社会发展,城市化进程的加剧,无数这样地处偏远,交通不便,管理不便,人烟稀少的村庄被废弃、搬迁,退出历史舞台。随着一个个村庄的消亡,一些曾经被血缘凝结的家族,伴随着村庄的消失,氏族文化也跟随消亡,减弱,变得淡漠。一个村庄,就是一个小社会,一个氏族,必然会有一个氏族的根和传承。这种根基和传承,某种程度上说,起着和法律一样甚至比法律更为重要的作用,规范着一个村子抑或一个家族子孙的行为,教导或者约束着一代又一代人成为社会上的合法公民。但随着村子的消亡,家族成员的分散,这种依靠血缘和宗亲关系自然生发的约束力,也就逐渐淡漠或者减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功利、疏远。但凡事有利就会有弊,这是社会进步的结果,我们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别了。远去的张家河,那个曾经带给我们童年欢乐和美好记忆的地方,别了,远去的张家河,和一切已经远去即将远去的村庄!

作者简介:鲁万宏,富县人,省作协会员,青年实力编剧。代表作长篇小说《五指塬》,著有长篇历史小说《楚汉争霸》,长篇官场小说《只手补天》;长篇女性小说《风中女人花》;中篇小说《七个水晶头骨》,《大法师》等,八十集电视连续剧《一代药王孙思邈》等。

本期编辑:禾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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