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汉段家大院体察乡绅生活品味农耕文化,捡拾散落身后的乡愁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汉初刘邦班师途经沛县,把昔日的亲朋故旧都召来,共同欢饮。刘邦一面击筑,一面唱歌,那种衣锦还乡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衣锦还乡不只是刘邦的想法,这一点连楚霸王项羽也不能免俗。攻占咸阳后,有人劝项羽定都关中,但他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项羽一句话道尽了衣锦还乡者的真实想法,那就是富贵之后若想收获坚实的成就感,只能在昔日故旧前卖弄。

图注:衣锦还乡

这些人对自己知根知底,哪怕当初裤子没穿伸展,脸没洗干净,清鼻涕随时悬吊吊的,整天一副落魄相。但现在自己大富大贵了,成为了乡村熟人社会里的人上人,就会成为大家交口称赞的对象。这些万众瞩目的感受,在自己打拼的政商圈是无处可寻的。

从古至今,就算进入互联网时代,国人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想法也从没有断绝过。古人在外经商也好,做官也罢,一旦富贵手中有了余钱,都会大肆在自己祖居地购买土地,修房造屋,而且互相攀比,极尽奢华之能事。其中固然存在着叶落归根的朴素感情,但衣锦还乡绝对是主要因素。

图注:乔家大院

闻名于世的乔家大院建筑群位于山西祁县乔家堡村,历经两个多世纪的不间断修缮才形成如此规模,其一砖一瓦、一木一石都体现了精湛的建筑技艺,这就是晋商乔氏家族实力的体现。其家族资产在清末达到数千万两白银,其豪奢程度可想而知。大邑刘氏地主庄园也是全国知名的建筑群,其主人刘文彩能够创下这么大一番基业,也是依附军阀刘文辉发迹后衣锦还乡的自然结果。

广汉市高坪三星堆博物馆附近,有一座清代汉族建筑风格民居段家大院,又称段家老鸹林。顾名思义,段家大院肯定跟段氏有关,而能够完整保留这样一座宏大的庄园建筑,其祖上绝对非富即贵。至于别称“段家老鸹林”,则肯定是说此地林木繁多,不然老鸹不会在此栖息。老鸹即乌鸦,通体乌黑,鸣声噪杂难听,向为乡民所不喜,认为它们是不祥之物。大家所在意的是喜鹊,喜鹊闹梅喳喳叫,定有喜事要来到。

图注:段家大院

段氏为何容忍老鸹比邻而居,其实是怀旧使然。段氏清初移民入川,离乡背井,来到成都平原。于他们来说,这应该是正确选择,此地水旱从人,物产丰饶,发家致富轻而易举。移民追根溯源,均来自于山西洪洞大槐树下。大槐树下当然住不了这么多移民,这应该是当初移民的中转枢纽,至于他们真正的祖籍地,反而淡化了。

“问我故乡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大槐树,老鸹窝,老鸹”,这都是入川移民魂牵梦萦的精神寄托,他们又怎么舍得把这些老鸹赶走呢?

图注:乌鸦

说起移民,应该说大部分川人都是移民后裔。譬如我们家据传就是湖广客家移民,老人爱包青布头帕,背着手走路,腰间总是系着土布围腰,喜欢抽旱烟,烤火兜。另外每家不管瓦房草屋楼房,都要在堂屋里摆设神龛祭祖,上书“天地君亲师”位。初一十五,总要在祖先牌位前摆上一杯酒、一块刀头肉通白一番。就算平时打牙祭,也要先请祖先先吃,以示孝道,当然目的还是希望祖先能护佑家族兴旺发达。凡此种种,都是客家文化点点滴滴的反映。

图注:山西洪洞大槐树

不过近年来随着强势文化的演进,大家的语言、穿戴、习俗等生活习惯都渐趋同化了。曾经的移民已经完全在本地开枝散叶,而来自祖先的记忆也许真的只剩下大槐树、老鸹林了。这是好事,我们不能融入本地主流文化,又怎么能在当地生存呢?

段家大院大门两侧有联:“景行载道化雨春风育栋梁,生意满园遥山近水酬桑梓”,这应该是大院当前状态的表述。如今段家大院已经没有段氏族人居住,就是纯粹的乡村酒店,但仍然保留了过去段氏族人生活起居的状态。通过段家大院的走马观花,我们可以一窥传统乡绅家庭的物质和精神状态。

图注:段家荣誉

乡绅应该算是传统社会的稳定器,他们大多秉持耕读传家的家训,家里往往有良田数百亩以上,通过地租完全可以维持小康生活。如果子孙用功读书,能在仕途上谋个一官半职或者无意仕途钻营生意,也可以让家族香火永远不灭。段氏族人在近代有投笔从戎者,有悬壶济世者,有读经治学者,家业一直比较兴旺,算是本地望族了。

走进大门,迎面就是一座木质牌坊“孝义坊”,上端雕龙画凤,中间书一福字。此牌坊跟照壁类似,是汉族民居讲究风水的体现。只不过孝义坊构思巧妙,中段分格装满“谷麦菽油”等五谷杂粮,每格一种,颜色自然区隔,极具装饰效果。

图注:孝义坊

段氏认为,谷麦菽油乃养身健体之根本,孝义忠贞乃灵魂之精髓。孝以伺亲,义以待友,忠以报国,贞以养德,此为段氏治家之法,兴家之道,传家之宝。尽管时过境迁,但段氏家训仍然有值得可取之处。一个家族没有可以贯穿始终的精神,肯定跳不出“富不过三代”的周期律。

段家大院初建于公元1744年(乾隆九年),历世三百余年,后来物是人非,园林遭到彻底破坏。今日游客所见是段氏后裔原址原样复建,历时十载,耗资千万,占地几百亩,建房两百余间,古朴典雅,风景如画。这似乎映证了建筑也跟人一样有着潮起潮落的生命周期。譬如嵩山少林,屡遭兵燹,苟存于乱世之中,如今香火旺盛,举世皆知,不跟段家大院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吗?段氏后裔能大手笔复建祖宗产业,至少证明他们已经走过了沉寂期,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恢复了段氏先祖的荣耀。

图注:五福临门

院内有处石质“五福临门”照壁,匠心独具,两边各有一块木制报时牌,左边是“农历癸巳年,七月廿八”,右边是“处暑”,这些木板都是活动的。也即是说,这块农历日历每天都会更换,换得最勤的当然是“日期”,这种设计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难道段氏过去就这么讲究吗?真是匪夷所思。照壁前面有一石缸,缸沿上刻着“金满盘银满盆”,里面放着红黄白石料做的元宝,这应该是祈福家业兴旺的一种表达方式吧!

在段家大院,我第一次见到了龙骨水车。这种在祖辈口中听到的农具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影,因为农具博物馆实在是太少了。龙骨水车又名翻车,东汉灵帝时逐渐开始使用,流传至今。只不过随着电力水泵的出现,它已经退出了历史。它的木链条似龙骨,因此叫龙骨水车,是1930年代以前,川西农民提水灌田的主要农具之一。

图注:龙骨水车

车水很累,若逢天旱,熬夜车水是常识。民谣云“立夏雨不下,气死老东家。车水灌秧田,累死老长年。”广汉位于都江堰灌区,用水都如此艰难,更别说其他地区了。这说明,传统农业就是靠天吃饭,农人梦想卑微,风调雨顺能填饱肚子足矣。站在水车上试了下,的确是个体力活。坚持十多分钟尚可,要是连续车水两三个小时,那肯定得把我累趴下。

西乡村酒店数不胜数,各有特色,段家大院能够脱颖而出,原因就在于它展示了段氏耕读传家、孝义治家的家风。在大院内,我们可以看到各种农具和种子,对于那些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现代人来说,这里就是一个增长见识的农业博物馆。例如在“谷麦菽油馆”,我们可以看到很多装满粮食的箩兜,每个箩兜单独装着一种粮食,有高粱油菜籽、包谷、花生大麦小麦荞麦等。这些粮食都是川西平原的常见农作物,只不过栽种面积有大小之分罢了。

图注:包谷

在后院的民俗风情馆,收藏有川西农具、家具和生活用具,当你看到连枷、风车、鸡公车、拌桶、虾耙、竹筛、晒蓆等农具和捕鱼具,还有雕花木床、花轿这些物件时,你一定感受得到农耕文化的魅力,或多或少生出一些悠悠古韵。

在灶文化展示馆,川西乡村传统灶房陈设一应俱全,例如案板、水缸、碗柜、石磨、火盆、土灶台、柴房等。看着这些老物件就顿生亲切感,因为随着生活水平和卫生条件的改变,乡村生活也是一日千里,很多物件例如悬在灶膛出火口上方的茶壶,早就看不到了。

图注:厨房用品

大院还保存着段氏民国时期生活的老样子,这点跟安仁古镇刘氏庄园差不多。在刘氏庄园,刘文彩过去使用过的汽车、姨太太用过的钢琴、父母曾经的老屋都能看到。过去房间里是怎么摆设的,现在也是老样子,只不过没有人在其中活动罢了。

段家大院也是采用类似方式布展,例如书房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如果在书桌前再安置一个读书人的蜡像,那就更加逼真了。卧室内有雕花木床,白色蚊帐由两侧罩钩勾着,床上被褥折叠得整整齐齐。我们似乎看见段氏某人清晨起来,穿上衣服梳洗,而丫鬟就在旁边伺候着,递上了一杯早茶。他走出寝室,呼吸着清晨的新鲜空气,听着啁啾鸟鸣,看着大院里下人按部就班地忙碌着,兴之所至,在院里走了一趟太极拳,然后捧着心仪的经书开始诵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图注:绣房

这样悠哉乐哉的生活状态,其实跟现在的小康之家差不多。没有衣食之忧,当然可以纵情于琴棋书画。而那些下人,则与此无缘,他们还得为主家服务,以求换得温饱果腹。在物质生活匮乏的时代,段氏虽说不是钟鸣鼎食之家,但也算人上人了。

段家大院里养猪、养兔、种菜,游人可以“点杀”,喝土酒,吃段家烧土鹅。何谓点杀?外地人可能不清楚,但这是四川人生活中的常用语。“点”是指点,“杀”是宰杀。过去在农贸市场有宰杀活禽的摊位,以鸡为例,顾客看上那只就可以指着这只鸡说“我要这只!”,那么老板就把这只鸡捉出来,当场宰杀、去毛、洗净交给顾客。这种买卖方式很受顾客欢迎,因为可以避免买到病死鸡。

图注:家传古书

后来城管部门觉得宰杀活禽污染环境,现在大城市的中心城区都取缔这种交易方式了。但是在我们西部县城农贸市场还能看到,至于农家乐,点杀鸡鸭则是他们的特色,段家大院当然也不例外。一鸡可以四吃,加上一些配菜,也足够七八个人消费了。是哪四种吃法呢?通常是泡椒酸姜炒鸡杂、宫保鸡丁、凉拌鸡丝和土豆红烧鸡块,加上一盆当下流行的锅边馍馍,保证你酒足饭饱。

图注:风播

特别是锅边馍馍,儿时母亲经常用面粉给我们做。锅边馍馍是属于大铁锅的,城里用的小锅小灶就不合适了。夏秋时节,正是自留地里豇豆四季豆峨眉豆、土豆萝卜蔬菜成熟的时候,母亲用这些蔬菜要么做成一大锅红烧肉,要么就是红烧鸡鸭子。这时候,锅边馍馍就出场了。每口大锅沿着锅边处可以贴上十多个馍馍,这些馍馍一面贴锅变得酥黄,另一面暴露在红烧肉的锅内环境中,自然会将面香和菜香融合在一起,因此锅边馍馍具有了跟馒头不一样的味道。一鸡四吃加上配菜平均摊下来,每个人花钱也不多,就三四十块左右。

图注:段家大院民俗馆鸡公车

段家大院既是乡村酒店,也是浓缩川西传统生活的博物馆。在方圆百里之内,我们至少还看不到同样规模和创意的农家大院子。信步登上段家大院大门旁十三层的塔形致广楼,透过瞭望孔向外望去,屋舍俨然,阡陌纵横,川西平原欣欣向荣,一览无余。

遥想当年客家人迁徙创业的艰辛,真是感慨良多。段家大院子环境清幽,古意盎然,在这里休闲流连,仿佛时光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在这个众声喧哗的浮躁社会,慢是一种格调,是一种品味,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奢侈。因此,许多有钱有闲的人士,开始有选择地乡村修房造屋,营建自己理想中的桃花源。这自然和衣锦还乡无关,他们所追求的不外乎是对喧嚣城市生活的暂时逃避罢了。我们都是乡土社会的孩子,也许我们的父辈还在乡村劳作,因此有选择性地积极融入乡村生活,我觉得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

图注:别有洞天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的这首抒情诗宛如当代版的《归去来兮辞》,给我们发出了追寻内心宁静的呼喊,那些能够在乡下找个家的人,能够在乡村田园读书品茗会友的人,我觉得他们是幸福的,至少对于日益空心化的乡村来说,他们的间断性存在能让乡村增添许多活力,能让我们看到生活的另一个选择。(彭忠富/图文;部分图片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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