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滇池边复活的文化遗产——探访海晏村石龙寺

五一假期,想找个清静的地方透透气。曾听住在呈贡的朋友提起,滇池边有个海晏村, 海天辽阔,民居古朴,便驱车直奔海晏。

海晏村有着晚霞的颜色,一个个土基墙的小院落在青石板两侧延展。行进间,一座巨大的灰色屋顶如同穿透晚霞的山峦,从古民居背后显现出来,屋顶上的鸱尾发出耀眼的金光, 好像挂在山尖的太阳

没想到这个这个小渔村里还藏着这么有气魄的建筑!作为古建艺术的业余爱好者,我赶紧前去一探究竟。穿过村子来到滇池边,我被眼前这座建筑镇住了。这是一座全木结构的中国传统建筑,与常见的古建筑不同,“精巧”、“华丽”这些形容传统建筑的词语在它这里都用不上,这座建筑给人的感觉是:雄浑。这里的木柱比同样体量建筑的柱子粗壮得多,横梁厚重,梁柱之上,硕大的斗拱层层托举起屋顶。房檐四角不似常见的飞檐那样向上翘起, 而是自然地向四面舒展开去,质朴、坦荡,没有一丝矫揉造作。与古建的雕梁画栋相反, 这座建筑未添一笔粉饰,深红的梁柱与木壁,灰瓦的屋顶,整个建筑透出庄重的气质, 让人心生敬畏。

建筑周围是片工地的模样。大概疫情刚过,尚未复工,静悄悄的不见人影。一个塔吊立在建筑背后, 塔吊虽然高大,气场却比这个建筑矮了一大截。这是个什么建筑?怎么会出现在这个滇池边的小村?

与路过的当地人攀谈得知,这里自明代就有石龙寺。寺中存有的乾隆年间碑文记载, 来自梁王山风水龙脉犹如石龙,聚止于此,于是历代都在此兴建庙宇,以培风脉。“石龙寺”之名也因此而来。石龙寺自古颇为灵异,种种民间传说难辨虚实,作为地方政府文献的县志所述应当足以采信。据《呈贡县志》记载,清朝道光二十年三月二十五日, 村民在寺前举行祭祀,“忽然海水潮高数丈,涌至寺门石磴(磴即台阶之意)。见一大鱼约五六丈长(约 16 米到 20 米之间),额有玉顶大如箕,鳞若瓦片,金光讶人。其随从之鱼左右环护,浮列数十顷,鼓浪成雷。”如此持续两三天才散。36 年后的光绪二年二月十五日,这一瑞相再次出现。海晏村因两次祥瑞而物产丰盛(详见以下《呈贡县志》记载)。石龙寺与滇池这方水土冥冥中的渊源可谓深不可测。

《呈贡县志》关于石龙寺瑞像的记载(阅读顺序从右至左)。

抗日战争期间,昆华女中为躲避日军轰炸,曾迁到寺中教学多年,在石龙寺的庇护下为抗战和建国培养了大批巾帼贤才。历经动荡的石龙寺年久失修,主体建筑逐渐损毁。周围村子的村民一直希望重修石龙寺。三年前,一位僧人发心重建石龙寺,眼前的这个建筑便是重建中的石龙寺的大殿。大殿主体已经完工,顺应周边村民新春祈福的心愿,大殿在疫情束后暂时开放供村民参访。我也得以趁此机会细细观察这个不寻常的建筑。

石龙寺大殿侧面。

唐代建筑艺术在滇池边悄然复活

我查证资料后确信这是一座唐式建筑。繁盛时期的大唐文化中正典雅,开放包容, 四海倾慕万邦来朝,通过“一带一路”紧密联接世界,对东亚乃至世界文明的影响延续至今, 可谓中国古代文明的一座高峰,是炎黄子孙引以为傲的典范。唐朝的建筑浑厚而博大, 其中浸润着那个时代的胸襟气度。继唐之后,建筑日趋精巧繁复,敦厚渐失,虚浮日盛, 也是世风人心变迁的映照。到了工业化时代,钢筋水泥的汪洋湮没神州,传统建筑艺术仅余零星孤岛,大唐的气魄更是几乎绝迹。没想到,一千年前的唐代建筑艺术竟然在滇池边悄然复活。

现存的唐代建筑寥寥无几,最著名的当数建于公元 857 年的山西五台山佛光寺大殿。建筑大师梁思成先生曾对佛光寺大殿进行了详细测绘,留有手稿。将眼前的建筑与梁思成先生所绘的佛光寺大殿相对比,不由惊叹:这座石龙寺大殿可谓是唐代建筑艺术的教科书式范本!

佛光寺大殿七开间,石龙寺大殿五开间,两者规模不同,形制却极为相似。

佛光寺大殿。(图片源自网络素材)

石龙寺大殿。

梁思成绘制的佛光寺大殿手稿。( 图 片 引 自《 图像中国建筑 史》手 绘 稿, 梁 思 成绘,新星出版社, 2017.11。以下佛光寺手绘稿均引自此书)。

两座大殿的柱、梁、斗拱的风格完全相符,连屋檐转角处斜向下伸出的昴嘴都相似(“昴”乃檐架中平衡屋檐承重的构件,其斜向下伸出的尖头称昴嘴),如同飞鸟展翅时迎风而立的飞翎。

佛光寺大殿转角屋檐结构(源自网络素材)。

石龙寺大殿转角屋檐结构。

因照片拍摄角度不同,屋檐伸出长度在视觉上略有差别。

佛光寺大殿转角屋檐结构(源自网络素材)。

石龙寺大殿转角屋檐结构。

佛光寺大殿屋檐转角手绘稿。

佛光寺大殿屋顶手绘稿

石龙寺大殿屋顶。(照片拍摄视角与手绘稿视角不同,由于透视效果,视觉比例略有差别。)

大殿屋顶舒缓地向四边缓缓伸展开,这样的屋顶斜度为唐代所特有,后世的屋顶越来越高耸陡峭,妄图营造出令人生畏的压迫感,丢失了唐代的平和大度。寻常古建的瓦片多采用琉璃瓦, 石龙寺屋顶这样朴实的灰瓦也很少见。

石龙寺大殿屋顶的鸱尾更是唐鸱尾的高度还原。鸱是龙生九子之一,性好吞,可喷水行雨。唐代鸱尾与现今常见的古建鸱尾有显著的区别,唐鸱尾质朴简洁,却将鸱这一瑞兽撼人心魄的威势和秉性展现无遗。后世鸱尾形状虽繁杂,已然失了神韵。历经千年的佛光寺大殿鸱尾残缺一角,这缺失的一角,在千里外滇池边的石龙寺终于得以补全。

佛光寺大殿鸱尾。

石龙寺大殿鸱尾

现代常见古建鸱尾

佛光寺大殿垂脊端安置兽头。

脊头砖在后世建筑中消失,多采用檐头角兽。

石龙寺大殿四角的屋脊上并没有古建筑“标配”的一排角兽,而是与佛光寺大殿一样, 在垂脊顶端设一兽头。这种兽头在国内已经绝迹,反而常见于日本建筑,俗称“鬼瓦”, 被当作日式建筑的特征流传于世。殊不知,这一建筑艺术其实源于中国,在唐代遗址出土文物中就有同样的建筑部件,称作“脊头砖”,砖上的纹样是怒目的威猛瑞兽,并非鬼脸。日本遣唐使将这一艺术带回国,作为日本建筑的样本,而中国却将自己的杰作抛诸脑后,对面不识。石龙寺大殿将这个唐代建筑艺术的细节都完全复原,委实了得。

除了一千年前的唐代古建,石龙寺也许是国内唯一能见到这一特点的传统建筑了吧。

石龙寺脊头砖瑞兽

唐代遗址中出土的脊头砖瑞兽。

(唐代遗址脊头砖图片引自:《试析唐代脊头瓦——兼及与日本鬼瓦的比较》 韩钊、张永红,刊于《考古与文物》2003 年第 4 期。)

石龙寺大殿内部并没有华丽的屋顶彩绘和结构复杂的藻井,一律采用平闇(àn)将建筑的梁架结构隐藏其后。所谓平闇是唐代盛行的室内天花板结构,以方木条组成方格,在其上加盖板,不加彩画。国内现存唐代

石龙寺大殿内部结构和平闇。

梁思成夫妇拍摄的佛光寺大殿内部结构和平闇。

实例便是佛光寺大殿。这份不施脂粉的素雅,在当今的浮华喧嚣中尤为罕见。

石龙寺大殿已经完工,藏在平闇背后的梁架结构无缘得见。建筑其他部位的种种细节都体现出了对唐代建筑艺术的严谨传承,由此推断,相信平闇之后的梁架也保留了唐代的神韵。

能从外观上看到的这些艺术特征已是如此的不凡,要在建筑中创造出这些艺术特点却更加不易。不同于西安满大街只做表面工夫的“唐式建筑”,石龙寺大殿是全木结构, 完全靠榫卯结构相互嵌合,不同部件之间平衡承力。要将唐代建筑艺术融入这些精密的榫卯结构之中,需要艺术、设计、建造各个层面环环相扣。设计上稍有偏差,做工中略有瑕疵,建筑根本就无法平稳立足,更遑论展现唐代艺术特点。如果不是亲眼目睹,真无法想象近乎绝迹的唐代建筑艺术的种子会在滇池边这个小渔村中生根抽芽,发出石龙寺大殿这般夺目的异彩。从大殿周边仍在施工的情形来看,此地应当还会兴建其他寺庙建筑。

石龙寺大殿一旁已修好台基部好柱墩,应当要兴建另一个建筑。

佛光寺大殿斗拱(图片源自网络)。

石龙寺大殿斗拱。

上世纪初,日本建筑学家曾扬言:" 整个中国大陆都不可能找到唐朝遗存的木质结构寺庙,想要看唐代建筑,就来京都奈良吧。" 中国人无法在自己的土地上找到祖先的传承,反要到其他国家去观摩学习,这真是莫大的耻辱。民国时期,梁思成夫妇跑遍一百多个县市,终于找到了全国唯一的唐代建筑遗存佛光寺,把几乎熄灭的唐代建筑艺术火种抢救下来。火种虽然留下了,可是在过去近一百年的时光中,它只是蜷缩在仅有的几处古迹里奄奄一息。放眼中国,除了佛光寺大殿这样的零星古物,仍然很难见到唐代建筑艺术的魅力。这火种现在到了我们的手里,我们这一代人除了坐享前人的遗惠,能够做些什么?我们又能为后人留下什么?延续千年的火种能否走出古迹,在当代社会发出

它应有的耀眼光芒?

眼前的石龙寺大殿,让我听到唐代建筑艺术在当代社会发出了一个清晰的音符。如果继续将石龙寺修建为一套完整的唐式佛教建筑群,让唐代建筑艺术的火种在滇池边全面复活,它的光芒将会令亚洲、令世界为之眩目!

难得一见的佛教造像艺术

除了建筑风格,大殿中的佛像也引起了我的注意。身处大殿中的我,目光久久无法从佛像上移开,佛像在庄严之外还有一分平易,并非高踞莲台之上,而是如同温厚的长者一般,宁静慈祥地注视着你,心头的涟漪被这目光抚平,消逝不见。

宁静而慈祥的注视。

精致柔美的手印。

莲座每一片花瓣翻卷的形状和角度都经过精心设计。

过去的佛像是工匠手工雕琢铸造,现代已多由机械批量生产,千篇一律。石龙寺的佛像让人惊异于其线条之柔美,工艺之细腻,没有一丝“工业感”。找来敦煌壁画以及震惊中外的安岳石窟的佛像艺术作参照,石龙寺佛像与敦煌壁画中古朴的佛像竟然处处相应。

敦煌千佛洞壁画佛像。

石龙寺佛像。

这座名不见经传的石龙寺,光是这蕴含唐代建筑艺术的大殿就足以让人惊叹,殿中供奉的造像又是如此精美, 暗合佛教造像的法度。我不禁对重修古寺的出家人心生敬仰。他完全可以省时省力地建起一座现代水泥砖沙的建筑,供上“工业化”的佛像, 可他却选择用几近失传的唐代建筑艺术一榫一卯地去建一座全木构的大殿,一分一

毫地去精雕细琢每一尊佛像。这其中要付出的心力和劳苦实在难以计量, 更非常人所能忍受。唯有虔诚的信仰和极度的责任心才有如此的力量。

安岳石窟观音像。安岳石窟开凿于南梁武帝,鼎盛于唐宋两代。

石龙寺观音像。

两尊观音菩萨都是头戴天冠,左脚垂下,足踏莲花,这样的观音像并不常见。石龙寺的观音像选择了这样的姿态,可见在造像设计上下足了功夫。

抛开宗教不论,仅这座雄浑的唐式大殿、一尊尊精美的佛像,就是送给滇池送给昆明的一份传统文化遗产。我们当珍惜这份大礼。

传统文化遗产的“生”与“死”

老祖宗给我们留下了星空般璀璨深广的传统文化遗产。这份丰厚的遗产在上世纪近百年的战乱和动荡中,或随时间的河流漂逝,或被我们这些子孙弃之如蔽履,回过神来才发现所剩寥寥。我们该如何面对这些珍贵而危脆的传统文化遗产?

将其置于高堂,罩以橱窗,24 小时密切关注温度湿度,把传统文化做成陈列于展架的“标本”,供看客瞻仰感叹一番再抛之脑后,这样的文化遗产就死了。

将其化进寻常生活,融入炕梢灶头的烟火气中,百姓“日用而不知”,在社会生活中扎下根,随着时代发展而演进,这样的文化遗产就活了。

唐代建筑艺术、佛教造像艺术,这两项可谓中国传统文化遗产中耀眼的明星。可惜,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它们只以标本的形态出现在博物馆的橱窗里,我也曾在玻璃展柜前为它们伫立默衰。而今,看着村里的老人穿过唐代特色的梁柱斗拱,在雅致的平闇下,

对着庄严的佛像虔诚地许愿,看到村头路过的年青人对建筑投来惊异的目光,好奇地上下打量。我知道,这些传统文化遗产真的在滇池边复活了!我感受到了传统文化鲜活的脉搏!

说起传统文化遗产,话题总是围绕保护继承,被悲观和伤感所萦绕。其实,我们何尝不在创造,我们能为后世子孙创造些什么?留下些什么?今天又该做些什么?在石龙寺, 我看到了希望。至少,我的孩子如果问起大唐是什么样的,我可以自信地回答:我带你到滇池边去看!

结尾“彩蛋”

就在我准备离开大殿踏上归途时,大殿一侧传来唰唰的扫地声。循声望去,一位出家人正在清扫大殿石台上的浮土,身形清瘦精干,颌下及唇边留着稀疏的银白胡须,让人瞬间联想到武侠小说中的隐世高人“扫地老僧”。上前行过礼,我便不住地赞叹出家师父们所修大殿之雄伟,供奉佛像之精美。这位师父微微笑道:“不是我们修得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好。这里只是努力继承传统本来的样子而已,能不遗失就不错了。”

我知道修建这样水准的全木构传统建筑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关心如何保证建设所需的资金和资源。这位师父答道:“做一件事情首先考虑的其实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该不该做。该做的事,不管当下有多少人力物力,也要尽心尽力去做,能有一块钱就买一片瓦。” 此等境界,实非我这样的俗世凡夫所及。

得师如此,乃石龙寺之福,滇池之福,昆明之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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