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南京集市里的一场风波,开启了一个艺术新时代

明朝中叶,早已成为留都的南京城,依然一派繁华景象。

南京城中卢妃巷(今张府园附近),昔日曾是南唐宫城的一角,南唐护龙河在此与运渎交汇,折而向北。护龙河上有一座桥,桥洞呈拱形宛若一道彩虹,因靠近集市,这桥被叫做大市桥,但是不少人似乎愿意称呼它以前那个更好听的名字——西虹桥

(护龙河与大市桥位置示意图 来源: @吴靖 的博客)

西虹桥附近,不仅有聚售羊只牲口的内桥市,还有经营古董文玩的珠宝廊,以及专售妇女饰品的绒庄街,是当时有名的商业区。

这一天,西虹桥边的闹市上,发生了一桩小小的风波:一位老翁赶着一头驮着两筐石头的驴子,自己肩上还挑两筐石头,与一个商贩在桥边大声争吵,惹得路人纷纷驻足围观。

老翁诉苦道,这商贩原本说好了买他的石头,但等他赶着驴子挑着担,将石头从江上辛苦运到这里,这商家却只肯出买石头的钱,不肯另外再付运石头的力资。两人争执不休,双方情急之下都有点出言不逊。

(清代《运渎桥道图》,引自清代陈作霖《运渎桥道小志》。大市桥又名羊市桥,该地名一直沿用至今。)

此时,一个文人打扮的老者经过这里,他仔细看了看筐里的石头,然后说:“别吵了,这些石头我都要了,而且力资双倍支付!”

这位出手解围的老者,叫做文彭,字寿承,号三桥,是国家最高级教育机构——南京国子监博士,虽然不是什么有实权的官职,却颇受人尊敬,人称“文国博”、“文博士”或“国子先生”。

(明洪武十四年即1381年,朱元璋在南京鸡笼山南建国子学,次年改称国子监,为明朝的最高学府,国子监旁的街巷被叫做成贤街。明朝迁都北京以后,南京成为留都,南京国子监与其他中央行政机构一样,依然在南京保留着,被称为“南监”。)

文彭的父亲,是名满天下的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统领吴门画派达五十年之久的文坛领袖——文征明。他书画之外,亦喜篆印,曾戏称“我之书屋多于印上起造”,对印章非常重视。

文彭自幼聪慧,继承乃父衣钵,诗文书画颇有水准,文征明晚年的书画亦常由他来代笔。文彭处于上一代光环笼罩之下,书画成就始终未能超越父亲,唯篆印一技青出于蓝,据说文征明、唐寅等人的印章,有些还是由文彭制作的。

中国印章起源于商周,秦汉时期达到了艺术的高峰。汉印平正方直,气度恢弘,留下了数以万计的典范佳作,无论数量规模还是艺术水准,都令后世高山仰止。

西汉银印“广汉将军章”,上海博物馆藏。)

文彭精通六书,倡导治印应宗法秦汉,力图矫正宋元印章怪诞扭曲的风气,并与同道一起,努力付诸实践。

自古以来,文人雅士喜欢印章的不在少数,流传于世的书画作品上,大都盖有历代收藏者的鉴赏印章和书画家的私印、闲章。但由于刻印都是采用金玉犀象之类坚硬的印材,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对此无能为力,只能写好篆字后请专业工匠加工制作,这只能称为篆印,而不是篆刻。

据说宋代米芾、元代赵孟頫都曾自篆自刻,但由于印材所限,并无佳作传世。元末王冕倒是最早尝试采用花乳石刻印,可惜那时天下尚处乱世,他的创新未能推广。

(元代画家王冕,率先尝试采用花乳石刻印。)

(王冕自用印“王冕之章”)

文彭以前创作的印章,也是自己写好印稿后,交给匠人在象牙印材上刻制。金陵名匠李石英,擅在扇骨上雕刻花卉,文彭嘱其刻印,则能不失笔意,文彭的象牙印章有一半出自其手。因象牙质韧多阻力,用刀无法游刃有余,效果并不理想,文彭的篆刻牙印被后人评价为“新发于硎,了无古意”,可见印材的局限已经成为他艺术创作的瓶颈。

(文彭篆刻“七十二峰深处”,象牙印材,抗战期间出土,上海博物馆收藏。)

这一次,文彭无意中得到的四筐石料,是南京人用来雕刻妇女饰件的青田石料,也叫冻石。石料剖开后,一方方石材在灯光下呈半透明状,晶莹可喜,竟然是青田石中的上品——老坑“灯光冻石”。这种冻石质地软硬适中,易与受刃,非常适合刻印。文彭从此便以冻石自篆自刻,不再用象牙作为印材了。

(青田灯光冻石)

文彭的好友、南京兵部左侍郎汪道昆来访,看到了这批冻石,也非常喜欢,便索去百余方,一半请文彭篆刻,另一半让文彭写好篆文后交给文彭的弟子何震刻印。他们在文坛、官场都有一定影响,经过一番共同推广,灯光冻石美名传遍天下,身价百倍,最后竟比黄金还贵,而石质印章也终于在文人圈中流行起来。

(汪道昆,明代著名文学家、戏曲家,也是抗倭名将,曾任南京兵部左侍郎,在印学史上被称为“南司马”。)

(何震,字主臣,一字长卿,亦称雪渔,徽州人氏,后长住南京,与文彭情同师友,被誉为篆刻“海内第一”,后创立印派“雪渔派”。)

虽然只是小小印材的改变,却极大推动了中国篆刻艺术的发展进程。石质印材的出现,对篆刻艺术创作而言,其重要性不亚宣纸之于书法绘画。篆刻也由工匠专擅的一项“手艺”,转化为由具有更高文化素养和审美情趣的中国文人独立创作的一门艺术,与书法、绘画三足鼎立,相映生辉。

中国文人从此开始自篆自刻,将自己的笔意和情感亲手镌刻在印石之上,他们率性创作,挥洒自如,将篆刻艺术的发展推向一个前所未有的崭新境界。

(文彭篆刻“琴罢倚松玩鹤”,青田石印西泠印社镇社之宝之一。这枚印章一面篆文,其余五面皆具款,印、款相得益彰。款文犹如一条明代版的微博,生动记叙了当时文人闲时的雅趣生活。文彭以其独特的双刀行书刻制边款,笔意酣畅,一气呵成,今人读之,似乎仍能感受到他奏刀时得心应手的快意。)

而文彭自己,也终于从父亲光环笼罩下走了出来,他创立了中国第一个文人篆刻流派“三桥派”(又名“吴门派”),成为一代宗师。

后人评价:“自三桥下,无不从斯、籀,字字秦汉,猗欤盛哉!”直至今日,天下印人均尊奉文彭为中国文人流派篆刻之开山鼻祖。

明清篆刻流派谱系表,选自邓散木编著的《篆刻学》。)

中国传统文化艺术发展的轨迹,往往是前人一峰高耸,后世望尘莫及,所谓书晋诗唐、词宋曲元,均大多如此。而印章艺术的发展,在经历过秦汉的辉煌高峰后,沉寂达一千三百年,却于明代中叶再度崛起,至清代发展到巅峰,呈现出双峰对峙的罕见格局。形成这种改变的最重要物资因素,就是石质印材的引入。

南唐宫城及护龙河遗址,在今张府园南侧,建邺路之北。 网友@六朝狂生 摄影

昔日热闹的西虹桥(大市桥),后来又改名为羊市桥,随着时代变迁,它已和护龙河故道一起深埋在地表之下,只留下一个羊市桥的地名和一句“二不过三羊市桥”的南京谚语。

现在这里是一片居民小区,大多数南京人更熟悉的是这一带出名的美食,张府园的“大碗皮肚面”。

(西虹桥遗址今貌 图片来源:@吴靖的博客)

后世的中国文人,都应该感谢南京西虹桥边的那个明代商贩,因他斤斤计较而起的这场寻常市井风波,无意中促成了一段艺坛佳话,成为一个辉煌艺术新时代的起点。

注:据史料,西虹桥于明初洪武年间已更名为大市桥,本文为方便叙述,仍依清初周亮工《印人传》口径沿用西虹桥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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