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足石刻:净土十六观

大足石刻并非特指某一处,而是散布在大足县境内的数个石刻造像群的统称,其中最为著名的当属宝顶山北山大足石刻之所以称之为石刻而非石窟,是因为造像的分布并非是像敦煌或者云冈那样,开凿于山体中一个个相互独立的洞窟中,而是露天镌刻在山腰的崖壁上,相互缀连犹如一幅铺展开来的长卷,挂在逶迤蛇形的山间,渐次排开。

在宝顶山,那个被三面环绕的山坳里,沿着一条蜿蜒的小道一路走去,路边十几米高的垂直崖壁上,一组组雕像宛若连环画一般,地狱变图、观无量寿经变图、九龙浴太子图、释迦涅槃图、千手观音、华严三圣、六道轮回、孔雀明王,等等令人目不暇接。其中多有鸿篇巨制,诸如那座独占一面山崖的千手观音像,三尊比邻的华严三圣。但正因为其高大,道路又十分狭窄,只能梗着脖子仰头上望,不免直目阳光,细节处就看不清了。四周游人如潮,许多旅行团的人似乎仅仅对拍照有兴趣,或有人擅长高谈阔论,一路评点这里佛没有另一处的大所以不好。熙熙攘攘得就像是身处菜市场,相较之下,还是次日参观的北山时刻更有兴味。

北山在宝顶山的盛名之下,显得有些寂寞寥落。沿着石阶而上,在葱翠馥郁的树林中,一排石刻掩映在一道长廊之下,周围除了零星的鸟鸣之外,全然寂静,就好像时光依旧停留在七十多年前梁思成考察北山的那个早晨。梁思成的考察笔记可以说是古建筑与石窟艺术爱好者们的参观指南,那年早些时候我去山西到访的每一处,几乎都能在梁思成的笔记中找到对应的篇目,大足也不例外。在那部《西南建筑图说》中,当梁思成的笔调触及北山造像的时候,在极其学术化的语境中跳脱出了一缕诗意:

再南一龛,中镌观音半跏坐像,丰神丽容,宛如少妇,其左右仕像各五尊,皆靓装冶容,如暮春花发,夏柳枝低,极逸宕之美, 佛像至此,可谓已入魔道矣。

北山的造像,虽然并不十分高大,但是其细微处之精巧,却是别处无法比拟的。石窟艺术在唐代之后日渐凋落,宋代之风韵唯保存于巴蜀。早先的石窟,譬如北魏至隋代,其造像风格多有些北方的阳刚之气,线条简洁,衣着纹饰也寥寥几笔只求传神。唐代造像,虽然身体姿态较前代有了变化,但也不过是或立或坐,但更加注重肉体的刻画,衣着也只是轻纱覆体,依附于身体肌理的变化,不可喧宾夺主。然而到了宋代,尤其是发展出了那种水月观音的坐姿,衣着愈发玲珑华贵,那么如何处理复杂姿势中衣衫褶皱成了最主要的问题,所以宋代造像更加追求对衣衫流动感的表现,以及在细节处对繁复头冠以及宝珠璎珞的雕琢。

宋人在美学上是精致优雅的,文人之气清丽婉约,过于精巧则有些阴柔之美。虽说北山石刻中的菩萨像,其艳丽之色,冠绝前代,但是身体比例与肌理骨架,却不如唐代精确,总感觉有些造像头身比例不甚协调,衣衫繁复却好似空垂,其下的身躯柔弱无骨,尤其是站立的姿态也较为僵硬。这也就是为什么梁思成所谓“魔道”的缘故,当菩萨被赋予了世俗的美艳,就有了我人众生寿者相,如是用对待人间女子的眼光去看,则不免掺杂了人的情欲,与佛教崇尚的涅槃寂灭之道全然违背。

起初佛教并不接受偶像崇拜,印度早期石窟中往往以佛足、法轮或者菩提树代表佛、法、悟道。后来佛的形象在出现在了石窟中,可以说佛教并没有坚持最初的传统。石窟艺术传入中原后,佛的相貌从最初的高鼻深目的样子,逐渐转变成了汉人样貌,但是似乎只是借用了人的共相,只有端庄的五官,不分男女,不辨老少,这就是唐代造像的准则。到了宋代,佛像的形态从泛化的人,走向了精确,甚至可以看出一尊尊造像面容上的区别,有了个相,就完全世俗化了。

佛教审美的世俗化只不过是佛教本身世俗化的表现。自唐末五代以来,那些传承者精妙宏大的义理的佛教宗派,譬如天台、华严、法相等等,相继衰绝,唯有净土宗一枝独秀,到了两宋,已经是诸宗归净土了。尽管大乘各派都以成佛最为最终极的理想,但是对于信众而言,成佛的愿望毕竟太过宏大,修行也是在艰辛。所以在印度,大乘到密教,成佛的法门愈发艰难,也就逐渐消亡了。可是在汉地,成佛却越来越容易,发展出了可以顿悟成佛的禅宗,以及连顿悟都不要,只要念佛就能往生净土成佛的净土宗。相较之下,玄奘历经艰辛从中印度那烂陀寺传承下来无著、世亲开创的唯识学,却几近断绝。每念及此,便觉净土法门几近戏言,无非就是信与不信,与佛教智慧并不相干。

尽管带着这样的想法,然而当我在北山,猛然瞥见那一龛气势恢宏有大唐遗风的《观无量寿经变图》石刻的时候,却不由得深受震撼。当一个在净土诸经中以极其热烈华丽的语言所描述的极乐世界,以现实的方式重新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原先的那些偏见似乎都不存在了,尽管死后往生云云在我看来无异于痴人说梦,但倘若能通过减轻人世间无尽的苦难而将这个世界改变成清净庄严之地,未尝不是一个伟大的理想。

北魏昙鸾因菩提流支所授《观无量寿经》而归信净土,由此创立净土宗。此经题眼在“观”,观照到极乐净土的法门需要经历十六道观想,是为净土十六观,依次镌刻在这龛观无量寿经变的两侧石楹上。初观即是面朝西方,想象一个快要落下的太阳,就像是悬挂在空中的一面大鼓。之后,见静水映彻如冰镜,见大地通透如琉璃,其下有金幢支撑,缀有无尽色宝珠。见七重行树,一花一叶,结有珊瑚琥珀等一切异宝。见八方水池,每一方中有六十亿七宝莲花,间有百色之鸟,和鸣哀雅之声不绝于耳。见无数阁楼悬浮虚空,伎乐飞天,妙音种种,不一而足。见莲花宝座,无量巨大,上覆宝幔,交相辉映。见阿弥陀佛(即无量寿佛)坐于莲花座上,文殊、观音,左右胁侍,金色身相,无边无尽,大方光明

如是观想无量寿佛之净土种种景象后,便见自我往生净土,坐于莲花台上,耳目顿开,见西方三圣,见诸菩萨遍布虚空。这便是观者信众观看这龛经变石刻的视角,即是将自我放置在净土之中,作往生观。大约正是为了达到这种置身其间的效果,工匠们才不吝惜功夫在这一方岩壁上竭力刻画出十六观中提及的每一处细节,有亭台楼阁,有飞天乐舞,有金色仙鸟,有云雾缭绕,有莲花池沼,有悬浮于虚空之中的无量诸佛,还有最下方刻着的那些未曾往生的芸芸众生。我站在这里看了许久,令我想到了敦煌壁画中同样的题材,但壁画是平面的,此刻却凸显在我眼前,实在是令人惊喜和意外。

在北山石刻入口处有一块石碑,记录的是开凿第一尊佛像的因缘,是受唐代军阀韦君靖供养。他本是一个小官,在黄巢起义之后,趁乱世而起,占北山,自佣兵,成一方军阀。兴许是后来韦君靖良心发现,自己一生戎马,杀人如麻,恐百年之后堕入地狱,便出自兴建石刻于此处,绵延下来,历代均有修葺,乃至蔚为大观。北山石刻的兴建,竟然结缘于一位杀人无数的军阀,也真是因果难测。

那日我在北山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直到中午方才下山,离开了清静的北山,山下人烟阜盛,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宗教氛围。任继愈在《中国哲学发展史》中提到,玄奘从印度带回来的唯识法相宗衰落的原因是“这一派不适合中国的需要”。那么净土宗的盛行应该就是适合中国的需要了。我不禁从中看到些许我们中国人的狡黠来,念一句“阿弥陀佛”就能往生净土,就没必要学萨埵王子舍身饲虎,也不必像尸毗王割肉喂鸽。可是转念一想,如此寄托于来世,也是因为经历过太多苦难。然而终究相信有一个理想中的净土存在,心向往之就能到达,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希望了。

Hash:f4bb132411fdfb916198eb515863c77c2a3dcc63

声明:此文由 刻龟 分享发布,并不意味本站赞同其观点,文章内容仅供参考。此文如侵犯到您的合法权益,请联系我们 kefu@qq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