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宜黄•寻找牌坊

仲夏的阳光催化了山野的绿。绿元素膨胀起来,无穷放大,直至与蓝天白云接轨。从宜黄县城到潭坊的路上,汽车满载着这种绿呼出的气息奔驶。我想起一千匹骏马驰骋旷野的意象。潭坊应该有这等气势。

历史上的潭坊乡已经完成使命,它被凤冈镇完整地收编。我为此一直觉得遗憾,潭坊应该叫“谭坊”,因为有纪念抗倭名将谭纶的牌坊,甚至应该直接建一个“谭纶乡”,名人效应不可忽视。闲话一枝表过,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座“大司马牌坊”上。曾经的古驿道销声匿迹,闯过四百多年风雨,牌坊像一位孤独的老人,再多的故事,也垂满长须。

桥下村民兵营长引导我近距离欣赏这座坐北朝南、全石榫卯的牌坊。它正面为六柱三门,两侧呈鼎足三角形,三层额枋,中门额枋为“双龙戏珠”图,侧门额枋分别为“百鸟朝凤”、“鲤鱼跳龙门”、“蟠桃上寿”等吉祥图案,其浮雕、透雕工艺精湛,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耳际依稀有锤击刀凿声起落,那些无名的工匠怀着膜拜的心情向一位故乡骄子致敬,他们渴望让英雄像山一样耸立于桑梓,他们将最美的祝辞寄寓于戏剧人物、龙凤云纹,他们用娴熟的技法作为祭拜的美酒浇进牌坊坚硬的身体。从深宫传出的那道圣旨成为潭坊的荣誉:“省郡各建文武忠孝、威震华夷坊。”因为谭纶,因为牌坊,工匠们的体温不会散去。

我打听谭纶故居遗址的所在地。旁边的一位老汉主动搭腔道,就在前面小学校园的对面,我小时候经常在那边玩,现在变成荒野了。他指着自家房子的墙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些大红石全是从那边搬运过来的,以前没保护意识。我俯身去看,一抹阳光打在红石上,仿佛垂暮美妇的脸膛擦了层淡淡的胭脂。老汉告诉我,当年日军曾经对大司马牌坊进行破坏,损毁严重。所幸,度尽劫波后,牌坊依然屹立于宜黄大地。

盯着牌坊后那座门牌号为“王家场22”的老宅半晌,我心中有个疑团未能打开。我臆测它极有可能是谭纶故居旧址。有资料说,大司马牌坊前有下马桥,后为谭纶故居,以此推断,或许也有这种可能。怀着一种惆怅,我走进了这座已被废弃的宅子,缓缓看了一遍,在天井边站定,抬头,有云朵飘进眼睛,忽然泛起一丝湿意。

我提出想再看看其它的牌坊。民兵营长有些犹豫。他说,还有一座贞洁牌坊,除此外,好像不存在了,最少,我没见过。我的心一颤,如何也不肯相信,潭坊可是有“牌坊镇”之称呀。我将手里的资料给他过目,念叨道:揽翠坊、庆德流芳坊、锦文新第坊、青宫太保祠牌坊……民兵营长似乎努力在脑海里搜寻什么,好一阵子,他说,我们到贞洁牌坊那边再打听打听。

一条条巷弄在车窗外晃过,现代化的钢筋水泥楼房几乎垄断了古镇。我的思绪陷于历史的包围圈里无法突围。宋、元时期,潭坊称潭溪、长乐市,到明代才改为现名,别看地方不大,却走出了四百多位进士。明代中叶以来,潭坊成为蚕茧、丝线、纺绸、大米藕粉板栗黄栀子的重要产地,经济空前繁荣。时过境迁,曾经的风华,被宜黄河水无情带走。

中渡村会计笑容可掬地等候在巷口。他今年六十七岁,腿脚健,动作利索。老人得知我想看贞洁牌坊,二话不说,前面引路,一头扎进悠长的大兴福巷里。我发现左侧的院落青砖外墙高大,红石墙裙弧线柔和,依旧有一种风韵犹存的艳美,顿时抑制不住欢喜。转过弯来,见一青石门,匾额已毁,隐约可辨“儒林第”字样。左侧有一拱形门紧闭,红石匾额依然清晰,道是“培兰居”,可见当年宅院主人的雅致。由青石门进入,发现原有的建筑保存不甚理想,只有梁柱支撑起一副骨架,浸满苍凉。透过门缝,见“培兰居”里倒是古风依然,可惜“铁将军”把门。我知道,自己不过看到了潭坊古镇的一个缩影,有多少精美绝伦的建筑瑰宝沉入史海,有多少有情有趣的才子佳人化为芳泥,有多少慨当以慷的故事像长河落日,在今日,无缘见得。

小巷尽头,是一个菜园子,那座“贞洁牌坊”,一半被建进一栋低矮的瓦房,一半被篱笆围困,南瓜藤恣肆地爬上顶端,牌坊仿佛一只负重的赑屃,充满悲怆。一股强大的电流瞬间穿过我的心灵之河。

近前不得,无奈,登上一旁稻田边的矮墙,手搭凉棚,踮脚翘首,仔细打量。“圣恩”两字倒是看得分明,往下部分则费力,字号小且漫漶,令两眼发涩。同伴们纷纷助力,却仍然没有搞清这节孝牌坊上的关键内容。急中生智,我用手中的照相机将镜头拉过来,终于发现一行字:“旌表监生邹际标之妻邱氏节孝坊。”两侧,是邱氏夫君家和父母家人的姓名,记录的十分详细。或许不易靠近的缘故,这座牌坊保存得出乎意料的完美,人物、凤鸟、亭台、仙鹤、麒麟、鹿群以及花卉,诸如此类,有幸继续与红尘为伴。没有谁知道邱氏的节孝故事。我已经心满意足。田野里,禾苗开始扬花,丰登可期。

村会计惦记着我关心的问题,潭坊镇里到底还是否有其它牌坊幸存?辗转了一番,我们在一个巷口遇见九十三岁高龄的方益群老人。方老认真倾听完我的来意后,二话不说,起身引我们去寻找牌坊。他反剪着双手,沿着曲曲折折的巷子缓缓行走,如同一口老屋里的时钟。

方门巷9号前,一堵残墙倔犟地从野草丛中挺起伤痕累累的脊梁,接受阳光的慰籍。方益群说,这里就是一座牌坊,倒塌没有几年。我的心理落差霎那间如同从云梯滑到红尘。我忙问,名字呢名字呢?众人面面相觑,是的,大家似乎都疏忽了牌坊的名字,在他们的记忆里,牌坊不过是生活的点缀而已。这时,从9号楼里走出两位女子,我上前打听,她们一致肯定了牌坊的存在,但再没有其它印象。现场瞬间沉寂。我在想象一座牌坊曾经守候于巷口的情形,它代表着祖先穿越风雨和时空,它终结了一段历史。我如同见到一位老人的逝去。

村会计跟方益群窃窃私语了一阵,然后对我说,去找一位退休老师,他更懂古镇的文化。于是,一伙人又一次逶迤进入小巷,很快抵达附近的一座院子。那位退休教师正在打骨牌,他一口否定了其它牌坊的存在。民兵营长似乎读懂了我满眼的失望,说,原来镇子里有条牌坊巷,小时候的确见过几座小牌坊,不过现在没了。

也许,牌坊镇潭坊发生了太多的变故,一些事物一去不复返。我缓缓行走在巷弄里,脚步沉重,无意间与那位倚靠着青砖墙根小坐的老妪四目相对。一种想法浮上来,人其实是活于轻与重之间。轻,可以如鸿毛;重,可以如泰山

或许为了弥补我的遗憾,民兵营长提出去宜黄河边看“三元宝塔”。潭坊大桥虹一般飞越洋洋流水。两棵古樟高耸于堤岸附近地块,枝条如舞,撑起巨大的华盖,似乎在庇护这方热土。最为神奇的是,其中一棵曾经遭到钢锯的戕害却屹立不倒,演义出新的传奇。三元宝塔与古樟隔路相望,它建于明代万历五年(公元1578年),塔身为八面七层,全部用青麻石砌成。传说谭纶刚上任兵部尚书时,故乡发生鼠疫,百姓陷入绝境,他获悉情况后,寝食无味,敦促地方官员采取措施,建此塔以镇“鼠妖”。

宜黄水滔滔。宝塔矗立,犹如孤独的巨人。我从南面进入塔门,无梯可登,只见重重叠叠的八卦形状图案悬于空中,像牌坊一样精美。它们是某些失传的文化符号,不忍退出人间。我感觉到了一种宏大的磁场。塔门有一副红石刻字对联,道:“宝塔镇乾坤隐隐乡民昭福泽,金仙安世界巍巍惠日灿祥光。”塔顶传来铜铃声,随风悠扬,潜入河水。我隐约觉得塔与牌坊之间有着不可言传的契约,它们把守着潭坊的历史密道之门。

其实,我一直很想去曾经的牌坊巷走一走,也算是凭吊。然而黄昏迫近,我只能放弃。或许心有不甘,我还是就近拐进了邵家巷。不时见到古民居的残存部分,柱础,青砖,石条,石狮,灰瓦,它们依然那般痴迷着如花人间。我似乎在读某个时代的遗言。

邵家巷30号,就在我即将告别潭坊前惊艳呈现。一座以花岗岩为主材料的门楼静静地等候在巷道中部,它高大宏阔,工艺精湛,充满一种贵族气质。我怀疑这是一个家族祠堂。可是,门楼后的古建筑物荡然无存。不知道它还能支撑多长时间,那些植物已然爬上檐头,垂挂起绿珠帘。也许,某一天,这门楼和那些消失的牌坊一样,将让另一些后来者苦苦寻觅。

黄昏真的来临了。我站在潭坊的一个巷口,呆呆地看农人侍弄菜地,他的锄头,迟早会挖到一件器物,它,来自一座牌坊。

来源: 彭文斌 宜黄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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