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江湖

从前,这里还是一片江湖。#本文系刺猬公社X快手“2019还乡手记”非虚构故事大赛作品

作者 | 难自拔于世界之大

当下中国有很多年老得令人愉悦的资本。

几千年前的任何一方土地上,都有可能盘亘着成垄成畦的秧苗,有呼啸的马车驶过溅起飞扬的尘土,有低矮的、高大的、杂乱的、整齐的农房,有横七竖八排列着铺着青石板的街道。

几千年后,当这些古老的精灵劈波斩浪带着历史的印记来到现在,它们便拥有了不一样的价值。

在那些古老的村庄以外,还有,还有着各式各样的老街,它们,以沉默却决绝的姿态横卧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任何一个地方。

或是土瓦青砖,或是竹木吊脚,或绵亘舒展,或盘踞抱团,以不同的存在形式迎合不同的地理法则与人文环境;却是以同样一股子义无反顾的气势为人与生活鞠躬尽瘁,时间义无反顾的向前,人走了,带走了生活,彻底地摧垮了老街,它们终于又殊途同归,以同样逼仄落魄的形象镶嵌在千篇一律的现代化城市之中,成为拆之不及的城市伤疤。

时间是相同的,不同的人,不同的烟火气儿浸润出的岁月却是不同的,凝固的建筑艺术终会被抹平,而老街吸收与饱含的地方气韵与人的精神气儿又该如何安放?

南来北往,不同的故事各自演绎,这些深藏于世的“年长者”被人们揪出“整改”。于是,这些本来作为记录故事的角色,也最终成了故事里的“角色”。

下浩篇:旧重庆的灵魂起舞之所

古巴渝乃膏腴之地,毗邻长江嘉陵横亘,常有天府山城之誉冠身,地产之富饶,惹人艳羡,遂广开码头,勾连各地,往来通货,船舶如织,各岸口一派繁盛景观。

其间有一处最为奇特,渝中南岸,有两条巨大龙形礁石横卧江中,头溯盐店湾,尾接野猫溪,逶迤数公里,于龙口相接处开辟天地,豁然开朗,成型豁口,天造地设,以为神迹。遂各路船只可于此通过,古人敬称其“龙门”。而每逢月圆之时,月华泻影,影入水中,巧居于龙口处,神工鬼斧,美轮美奂,恰如二龙戏珠,文人墨客常叹此情景,美其名曰“龙门皓月”。

该地亦因此而得名“龙门浩”。“浩”者从水,势大,经年之后,龙门浩一分为二,上而为上浩,下则称其为下浩。

下浩老街

从前,这里还是一片江湖。

轻轨6号线上新街站出来,沿路右转,朝着东水门大桥方向一直走,途中路旁会有一个缺口,从缺口向下走,初极狭,才通人,两旁有葡萄架,继续前进,豁然开朗,便是下浩。

对于第一次来这里的人来说,下浩实在是个偏僻难寻的地方。重庆人描述方位时不仅喜用前后左右,东西南北,而且必要时还得加上个“上下”。下浩便是名副其实的处在“下方”的世界,一路下行,倒像是一头扎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与上方世界的车水马龙,钢铁之森不同,这下面,你能看到历史的影子——这里曾是一片江湖——是旧重庆的灵魂起舞之处。

第一次拜访下浩是在2016年,沿途路途实在刁钻,如不细细探寻,很难发现老街的踪迹,大隐于市,正是如此。然而到时却仍看到下浩的身上雕满了沟壑,划满了伤疤,一个个醒目的“拆”字注明终期,似乎预示其不久将面临末日。

但幸运的是,深入其中,依然可以找到一大批在这里坚强生活着的原住民——白天老人们搬着条凳出门闲聊,中午有炊烟升起,晚上有人上灯,昏默的灯光透过薄玻璃映在石板路上,足以给人莫名其妙的温馨感。

一片废墟

这里的人们似乎自觉无视了下浩身上标明的保质期限,时间似乎自觉静止了。

一切都静的出人意料,几乎没有人知道这里在四五十年前还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大港。那时的下浩,来往船舶如织,处处灯红酒绿,人声鼎沸,繁盛,喧闹,四周都是不安分的灵魂。这一个个看似和现在的老街完全不相符的形容词,在那个年代被安在它的身上确是恰如其分的。可惜往日场景早已不复存在,即使熟稔世道的老人们,也都随老街一同变得缄默了。

缄默

但这里依旧还是江湖,就算没有刀光剑影,没有侠士,没有隐者,没有商贾和小贼,没有尘埃和密林,吐纳间仍裹挟着山城特有的江湖气息。

穿过几条不明出路的巷子,拐几个弯弯,在一片大树下,一个逼仄却精致的小屋闯进了眼眶里——老外婆春卷。王大娘已经记不清这是她在这里卖春卷的第几个年头了,她是下浩里的原住民,家就在这店面后面的几条巷子里,白天没事出来摆摆摊,炸一些春卷卖给往来的游客。

“原来一直住在老街里,没啥子事情干,也不知道时间过的快慢,现在不行,现在着急了要掀了这片地儿,哎呦,不行,掰着指头数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走喽。”王大娘边炸春卷边抱怨着,“你说,政府为啥子要搞这片地啊,这可是文化遗产啊,为啥子非要拆了嘛?”

春卷上来,是完美的澄黄色外皮,咬上一口,酥脆又绵软,入口化渣,很能抓住人的胃口。就好像一股暖流涌入了肚中,再咬上一口,就咬穿了整个时代,一口气回到了上个世纪的峥嵘岁月里。一个春卷也是一个江湖,味道里透着这老一代人心中的无奈,但却仍包裹着一副看似坚强实则脆弱的外壳,就像那春卷。王大娘就像一位迟暮的大侠,被岁月欺负而丢盔弃甲。

吃罢,吸一口凉茶,环顾四周杂草丛生,这座小屋委实坚不可摧。

“下次再来。”

“好嘛,下次......不知道有没有下次了。”

她与游客们的对话时常这样结束。说完这句话又重新把头埋进那沾满油渍的炸锅里,手里不时摩挲着那被她视作珍宝的春卷,然后轻轻放入锅中,“嘶啦”一声,油花溅起,王大娘像是松了一口气,继续重复着她的动作。人们看着这个小屋逐渐消失在目极处,转过头,是不远处一座巨大的铁桥飞过,是一座座大楼拔地而起。

老外婆春卷

那这座小屋,真的坚不可摧吗?

沿小路继续走,到了尽头,看似无路可走,转个小弯,又是别开生面,曲径通幽。有家别致的小屋就藏匿在一片衰败、破烂、慢慢等待着被拆除的房子里,以竹藤为衣,以树枝为被,远看就像是一个结实的鸟巢,离近了,却能看到门上的三个大字,“冻绿房”。较于其他,它散发的生命力实在惹人艳羡。

冻绿其实是一种植物的名字,通常当作染料,而冻绿房其实就是染坊的意思,便是这样简单直白,但初听却不知内情的人,像我,总觉得这实在是一个文艺到极致的名字,“冻住绿色,留住时间”,美得无法收敛。

冻绿房是个喝茶的好地方,屋里有书有曲有画,走累了坐下歇歇脚,不仅能赚得个茗香绕身,还能听听屋主人给你讲述的老街故事。

冻绿房经常只是半掩着门,轻轻一推便能进去,有时即使屋主人不在,它也是保持着这个状态,渴了自己沏一壶茶,完事留下几两碎银,静静离去即可。拿屋主人的话来说,“老街日不闭户是常态,里面没有坏人”。

敖溦,便是赋予这家茶舍名字的人,是个地地道道的大侠。她并不是这里的土著居民,只是后来向往老街的安逸生活,便在这里租了房子,搬了过来。这一住,便让她深陷在老街的魅力里,不可自拔。

“人是活的,是文化的载体,只要有人在,这条老街就不会死,这条老街里的文化就不会死,所以我想留住这里的人,我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里。”敖溦是这样说的,同样也是这样做的。冻绿房便是她所做的努力之一,其实冻绿房原本只是南岸区一条街道的名字,偶然的机会,敖溦捡到了一块写着“冻绿房3号”的门牌号,便有了想法,成了今天的冻绿房。

“以茶会友吧,总会有有情怀的人会来这里看看的,到时候画家会来把老街的样子画在纸上,作家会来把老街的故事写在书里,还有摄影师,音乐家,甚至历史学家,等这一批人走了之后,我相信会有更多的人来,孩子也会来的。”坐在茶舍绵软的椅子上,耳中环绕着一曲佛经,看着敖溦氤氲在茶烟缭绕里模糊的脸,听她诉说她的梦想,彷佛看到了一位仗剑走天涯的剑客。

这位剑客爱上了眼下的这片江湖,虽不是发轫于此,但却把这儿当作归宿,心心念念。剑客为了这片江湖曾放下了心爱的宝剑,决心做一隐士樵夫,砍柴喂马。而如今,江湖有难,她又挺身而出,拔出宝剑,所向披靡,为保护着她的所爱殚精竭虑。

“你害怕老街有一天会突然消失吗?”当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敖溦是极度的放松的状态,她将自己的整个身子深陷于松软的沙发中,微笑回答:

“不啊,老街永远不会消失的,因为现在已经有太多人知道老街了,只要有人在,这条老街就不会死的,不会的。”

2016年对老街的探访便止步于此,以敖溦的微笑定格。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她能为了她的江湖如此,无愧侠者。而能亲眼看到这些侠士,亲耳听到这些故事,对于每个能看到这篇文字且热爱老街文化的人来说,算是得偿所愿。老街是一本书,老街是一部江湖。

历史上的下浩,在1957年以前还是和现在的渝中解放碑,沙区磁器口一样繁盛的所在,所有硬件软件一应俱全,邮局,银行,驿站,商场全都横七竖八地躺在老街里,宜人的风光,遍地的古迹,适宜的气候,便捷的交通,丰富的物产无不吸引着各地的富商巨贾,文人墨客前来。虽说在这之后,由于下浩码头的功能逐渐弱化,交通条件的渐渐改善,过去风光不在,但仍能管中窥豹,看到一些历史中的精彩。

2017年,第二次拜访老街,眼前若隐若现仿佛出现老街当年盛况。

驾轻就熟来到入口,放眼望去,背着画板的,肩扛相机的,在断壁残垣上写诗的,来拍婚纱照的,带着孩子游玩的,有很多很多的人,他们都来了。

机器隆隆的鸣叫声包围古道,老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然而越来越多的人到来,似乎减缓了这速度,人让街充满生活味道,街予人回忆。敖溦打了胜仗。

循着记忆摸索到了老外婆春卷的店门前,还是那个在杂草丛中熠熠生辉的精致小房子,还是相同的装潢和不变的口味,只是卖春卷的换成了两个更加年轻的女士,店门口也多了很多慕名而来的游客。和过去的略显冷清不同,现在这里倒更像是一个旅游胜地里的服务区。在这儿的斜对面多了一家面馆,开店的是个女大学生,也是一毕业便一头扎进老街里的文艺女青年。

米兰是在这里吃饭的法国人,她吃完饭轻轻起身,冲老板竖了竖大拇指,付了帐,然后安静离开了。她是个墙绘师,不知道是看了哪里的新闻得知了下浩这个地方的存在,便直接从巴黎飞到了重庆,来到了这里。问及她的“老街之旅”,米兰简单概括:

米兰

第一天,她认了认路,租了一间小房子,学了几句简单的汉语。

第二天,她就开始走街串巷地背着颜料画画了。

简单直接地,源于冲动,但也因为冲动,而更加热爱。至于被老街何种特质吸引,她的汉语就不太够用了,手舞足蹈比划半天,也没表述清楚。

米兰不画特别复杂的图案,只是简单的画一个黑色的类似幽灵的卡通形象,再配上一双红彤彤的眼睛,初看起来,甚至有些恐怖。两三天的时间,大大小小的幽灵就充斥了整个老街,有时候一转身甚至要被这些奇怪的东西吓一跳。

“这些是守望者,他们在盯着那些想要夺走老街的人,他们也在用眼睛记录着他们所看到的人和故事。”她用蹩脚的中文混着英文跟人解释着,总是会涨红了脸,生怕旁人不理解她的作为。

几乎所有的人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保护老街的方法,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想尽办法要留老街久一点,再久一点。国内国外热爱古迹贪恋艺术之人,因为下浩这一符号,此刻戮力同心

接下来从老街到冻绿房的路,仍然是复杂不可捉摸的,即便是来了许多次的人,也难免要转错了几个弯,路上彷佛更多的楼房变成了砖瓦,远处钻地机的声音愈发清晰,震得这本来就残破不堪的石板路一颤一颤的。来时正是秋季,一路上满眼焜黄华叶,偶尔几个拆迁的工人从身边经过,手提沉重的机器,衣服上满是灰尘。

来到冻绿房门前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到远处若隐若现的楼群中去了。轻轻推开门,发现里面没有人,敖溦不在。环视四周,依然是那不落窠臼的模样。只是书架上的书换了一些,墙上多粘了几张写着“南岸女侠”的便利贴。录音机里依然放着熟悉的梵音,隔壁厨房里有烧开水的壶,时不时咝咝作响。

一个穿卡其色工装裤背着画板的女孩进来了,不是敖溦。

这个女孩儿没有交代姓名,只说自己是一个热爱老街的年轻画师,敖溦的朋友,并展示了几张十分精致的素描,刚画好的,有猫在砖垛上的特写,有残败瓦砾上摆着一双布鞋的工笔,有几个路边工人的肖像,每张都逼真无可挑剔。问及敖溦去处,女孩建议,敖溦最近在忙她的“浩月花园”项目,可以离开时拐进住宅区看一眼。临走,又提醒道:

“老街就在最近要被完全封了,我们这些人以后就进不来了,所以,如果真的喜欢,做点什么。”

其实繁华的背后总有许多假象,那么多那么多人,最后,也还是没有留住老街,但毕竟,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还有那么多人努力去做了。这片江湖,造就了很多大侠。

走的时候特意绕远拐到人们聚居的地方,眼前景象诱人——被夕阳映的火红的绿萝枝叶沿着红砖墙特有的纹路攀援而下,粉色的杜鹃和紫色的熏衣草安静地卧在房檐边缘,正中是一块不大不小的菜畦,上面植满了不知名的作物,老人们就坐在这花园下消磨时光,看着远方因日光照射逐渐清晰的大楼,呼吸着空气中充满植物的辛辣和芬芳。

这一刻似乎所有的生物都在歆享着这恰到好处,不多不少的时光。

时光

问及沿路歇息的大爷段三在这生活的时间,大爷露出满嘴残破的牙齿,笑着说:“打小就在这儿了,当船工,做买卖,撑破了天也没离了这儿。下浩里好得很呐,干啥子都很方便,不愁吃喝哩。”

继而炫耀似地展示他年轻时做船工时喊的号子:

“肩扯纤藤脚蹬沙,为儿为女把船拉,酷暑顶着太阳晒喽,寒风吹着手脚麻诶......”

以此作别。

2017年对老街的探访便止步于此,那晚落日尤其壮美。

2018年,再一次踏足老街入口的时候,已有了禁止进入的标识,路也封了,这大概是最后的总攻了。这片江湖最终还是沦陷。从远处看,这个“下方”的世界大概就像一座巨大的棺椁,埋葬了那么多人,那么多故事,以及那么多的旧时光。

至今或许每个人的记忆里都还会存在一个这样的画面:一个高中生模样的清秀女孩,穿着运动鞋背着书包,和同学们来到下浩,顽童似的横冲直撞。是真实发生的,还是臆想而生的,总之都被埋葬了。

想必那片残垣碎瓦中最会有一片上刻着这样的一首诗:

在你眼里老街是一道风景

在我眼里老街是一块伤疤。

你常常去欣赏老街,

我常常去抚摸老街。

欣赏抚摸中,

老街没忍住,

偷偷地哭了。

不过也或许正像敖溦说的那样:老街没死,还活在那么多人的记忆里。也许总会有人知道的:从前,这里还是一片江湖。

(2018年9月22日,老街重新对外开放。寒假,重访老街,老街,未死。)

北方篇:他们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郑州,地处天地之中,西临黄土高坡,东边,太行山脉攀援而上。站在二七附近的高架桥上往下看,一眼望去,就是那北方特有的平原城市现代化的模样,与其他城市无二。再看,竟然还有残存的老街仓皇地藏匿在林林总总的高楼大厦之间。极不协调的色调,早已经萎缩得只剩下历史的边角。

南方不同,北方没有“上下”之分,于是所有的老街无力去开辟一个属于自己的下方世界,只得生硬地撕开城市的裂口,然后苟延残喘。追溯这些老街的发迹史,大多都与经商往来有关,但因地处中原地区,黄河流域,又难免会被印刻上深深的文化印记。德化街-福寿街也不例外。

老街的前世本是西郊一块人烟稀少的旷野,和广袤大地上任何一处拥有黄土的地方一样,等待着人们去开发、探索。

到了民国期间,各个铁路干线开始在郑州交汇,商人们沿着全中国仅有的几条火车干线进入中原腹地,来到这里进行货物交换或买卖,庄稼人拉上百里地外的棉花,越过半个河南来到这里,渴望在集市的繁华盛荣中分一碗养家糊口的饭食,各路文人雅士也都醉心于中原地区博大精深的文化,期待一览此地古迹名胜,偶尔也会在这里小住数日暂时休息,“天天似赶会,日日像过年”,老街最初的繁荣模样,就在不绝于耳的叫卖声和此起彼伏的讨价还价声中展露雏形。这条南起大同路,北至二七广场,长400米,宽10米的又短又窄的街道,鼎盛时期,每天能接送顾客达万人。

现在再看,仿佛还能看到当年老街的一点幻影。

随着城市的发展建设,曾经市里的老胡同十之八九已经不见了,“青云里、三德里、头道胡同、书院街、唐子巷”等等老街已经消失在一座座水泥森林的基座下,剩下不多的胡同,像“代书胡同”,被拆迁的零零散散,像“书院街、乾元街”,保留的也只剩一个拥有太阳和孤影的牌子了。

再踏足此地,实在感叹老街旺盛的生命力,虽说是到了寿终正寝的年纪,但每活一天便有一天的精彩,形形色色的人文形体挤在巷道里,万象浓缩,构成丰富的图画。而这图画里,人间烟火葳蕤生光——狗儿换着略微肥胖的身躯疲懒地倚靠在门槛上,流浪猫熟睡在摇摇晃晃的秋千上,邻人家来为酿好地柿子醋悠悠地飘到了街心,三三两两的迟暮老人坐在屋檐下的小木凳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就连坑坑洼洼的老井旁,居民挑水而过洒下的叠叠生机都满是世俗的热闹。

老街总是与外界隔离的,躲进老街里,就仿佛走进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岁月。

总嫌此时的自己太年轻,离家太远,又太久,乡音竟也生疏而苦涩,眼角眉梢也没多少故事可聊,衬不起这里的老光阴。老街的夏,是老蒲扇摇来的歌谣;老街的冬,是家家户户煤炉火忽明忽暗的缕缕轻烟;老街的秋和春啊,是红了柿枣,紫了葡萄。

老郑州的胡同里长大的鼻涕流成串儿的小孩在街角玩石子儿、摔印着卡通画的圆卡片,大点的男孩子三五成群地整日在胡同里窜,“抓特务,当司令”,女孩子伴着不停歇的“马兰开花二十一”,逐渐的,不知疲倦的傍晚到来,一轮饱满的秋月,在长街尽头的墨蓝天幕上盈盈升起,也在老街居民们的心头豁然开放。

老街的茶馆最有趣,有喝茶的有下象棋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物都有,老来无事做的来坐茶馆,手艺人空闲下来坐茶馆,乡下人赶集市歇脚时来坐茶馆,邻里们接头办事碰面坐茶馆,就是游手好闲的人也欢喜坐到茶馆来。店堂里挨肩叠背、人声嘈杂,世俗的声响欢欢喜喜地铺撒了一地。

我儿时曾在华北大地的另一条老街上生活过,只觉华北的老街又诸多相似性,青瓦土墙的店铺一个挨一个,卖粮油的、卖粉面的、剃头的、锵菜刀磨剪子的……街上有胡辣汤余下的醇厚绵长的爽气和噼里啪啦的油条,那种的气息,隔了几十年仍然扑面而来,好像稍微弹弹就能抖出岁月的尘霜。在一茬茬当街而设的宴席里,老翁逝去,少年成材,姐妹出嫁,这些街巷,繁衍着厚重,重复着简单……

“彭城街五里长,犄角旮旯笼盔墙......”

小女孩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摸着半塌的墙垣,嘴里哼着从古老的岁月里走来的歌谣。她身后跟着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沧桑的面颊似与嘴角的微笑不符,残缺的牙齿甚至能容纳空气中的灰尘进出。老人眼睛看着前方的小女孩,好像看到了七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曲历经了磨难的儿歌也大胆地闯进了如今复杂的社会,在老人耳中,这便是一曲悲郁的挽歌,倏忽而过她所有纯白的青春。

她们的前方就是一台挖掘机,挖掘机的脚下则是老人生活了七十多年的家。可能老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原来为她遮风挡雨几十载的坚固港湾,竟会像现在一样不堪一击。

断壁残垣,决绝成诗,老人能做到大概也就是带着她的后人于此缅怀。

这里是彭城街,同样是华北大地众多老街的一员。

老街的人不喜管彭城街叫彭城老街,尽管彭城街这个地方从宋代就已经粗具规模,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但加了“老”字,就好像是一下子上了年纪,离死不远。所以彭城街就是彭城街,它不老,也从不服老。

老街以瓷闻名,甚至瓷的名气还要大过孕育它的老街。“南有景德镇,北有磁州窑”这磁州窑便是从彭城走出来的名人。一千多年前的宋,就是为了烧制最好的官窑,而选择了这片矿产丰富的土地作为窑址,从这里开始,磁州窑一天天壮大,直至名满天下。而一千多年后的今天,因为陶瓷业在北方的日益衰落以及环境问题的亟待解决,磁州窑渐渐衰败,老街便也跟着偃旗息鼓了。还尚未有一个人能一生只专注一件事的,可彭城老街却确凿地做了一千多年的瓷,生而为瓷,瓷亡街衰,这怕是天下倔强之最,这怕是天下专心之最。

直到如今,沿街而走,用手轻轻抚摸那一排一排的笼盔墙,顺着它的纹路贴耳上去,静听,也能析出时光的叹息。

“古彭城,繁华坊,楼台高,鸟儿找......”

小女孩口中的调调又换了一首,冰糖葫芦吃了一半,她拉着老人的手站在那片碎瓦砾上,懵懂的眼里看不见情绪。老人褶皱的大手包裹着女孩稚嫩的小手,看看脚下的这片废墟,再看看远处拔地而起的彭城新街,混浊的眼睛里似有晶莹的水珠涌动,转而又低头看了看正在嚼着糖葫芦的女孩,水珠蒸发,化为泡影。

“这一辈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百感交集,嗓子里似有浓痰卡着,眼圈红了一半,另一半,她高兴,因为孙女有高楼住,不用像她从前那样受苦。

北方老街历来地道,十里八街,不论距离多远,只要是共同生活在这片区域的就都是邻居。老街的人还爱扎堆儿,这堆儿围一圈下棋,那堆儿围一圈打牌,还有几堆儿搬个马扎儿,挪张躺椅儿,就开始摆龙门阵,从南到北,从明儿到黑儿。

旧时老街的街坊邻居,那都是亲戚。彭城街就完美承袭了老街的这个优点,老一代的人即使到现在也能叫上来三条巷子外人的名字。穷是真的穷,有时几个巷子共用一个水龙头,天热了,男人就光上膀子,女人就穿一个大背心,人人都穷,就没人叫苦。日子就这样温吞的过,没有人会想过有什么变化,总觉得无论风吹雨打,日子就这样定了型了。

谁也不会想到的,最终有一天,这里还是得变成历史的尘埃

2009年,旧城改造的号角吹响了,人们为了响应政府“三年大变样”的号召,开始了漫长的拆迁工作,首当其冲的便是这老街。一时间,街里的原住民莫名其妙的就离开了自己生活了二三十年的地方,老街像是突然加快了新陈代谢的速度,一座座砖瓦房被推翻,一条条石板路被掀起,一个个老窑被炸开,转而换上了金碧辉煌的水泥房,铺上了昂贵的沥青路,建起了一家家的咖啡馆。

路上便再也没有了光着膀子的野人,处处是西装革履的精英。

再也没有扎堆看棋的人,只车水马龙就已经足够压得老街喘不过气了。

于是所有的都变了,原来,那个永远都不会老的老街,已经苍老到这个地步。

“一张褪色的照片,好像带给我一点点怀念,巷尾老爷爷卖的热汤面,味道弥漫过伯伯的后院......”之后,小女孩哼唱几句《老街》,流行歌。

她和老人已经从瓦砾堆下来,站在那刻有“彭城”二字的巨大仿古牌坊下,小女孩显得很兴奋,她把吃完了的冰糖葫芦的签子随手一扔,拿出来手机兴奋地拍来拍去,眼睛里写满了喜悦。老人无奈摇摇头,弯下了那本来就已经挺不直的腰,捡起了签子,“最起码这原来也是你的家嘛,怎么随手扔垃圾,真淘气。”

“这修的好看吗?”老人默默自语。

“好看啊,奶奶,这里原来是你的家,现在也是我们的家嘛,只不过,稍微装修了一下嘛。”旁边的小女孩插嘴,拿着手机上拍好的照片给老人看。

“你不明白,它原来有多好。”

“可我明白,它现在有多好。”

童言无忌。

祖孙二人背影成写意,还有无数的车辆从这巨大的牌坊下穿过,似穿越时空。

当下老街面临的现状无外乎两种,有的老街阻碍了城市化的进程,只能面临被拆除的命运,而有的老街却是政府希望保护起来的,但又不得不进行改造翻修,最后虽然换了模样,却不至于尸骨无存。

彭城就是属于这第二种。

其实人们都更愿相信那个小女孩的话,这里只是外形发生了变化,但骨子里仍然流淌着老街的血液。走在街上,深吸一口气,仍能嗅到那从一千多年前的宋飘来的泥土的芳香。

其实挺好,老街走出半生,一步千岁,归来仍是少年。

年岁总是这样慢慢的延伸,一点一点地错开来。

年轻人长大了,于是从老街里默默地走出来,不带任何声响。所以啊,尽管大多数人都意识到老街的珍贵,却依旧阻止不了它的消失。渐渐的,这里便不再是一条适合长相守的街道,她每天迎接的人千千万万,挥一挥衣袖留下的是社交平台上精修的一张张网红照片,和脱落得斑驳的土墙与水道里厚厚的青苔,就连土砖里的缝隙埃尘,都在无声的诉说着人们一次又一次的来了又离。

在中国一次次昂首阔步的现代化建设和城镇化运动中,条条老街被拆迁的推土机臂膀逐渐渗透。那些老人们坐在门前,张望着不远处的高楼,听着百米外汽车驶过的一阵阵荡起的尾气,心里想着着下次拆迁是不是也该轮到自家的房子了……

还会远吗?

那些富有地方生活气息的景色渐渐止步于记忆,门楼、古庙、屋檐、老杨树的枝杈……晴耕雨读、聚族而居逐渐远离了,村民们纷纷住进了整整齐齐的小区,或散居各地,中国的村镇、县城在奔小康的号召声中,开始被改造成统一整齐的外表。

再也读不到传世的檄文,只剩下门廊上龙飞凤舞的楹联;再也找不见慷慨的遗恨,只剩下街口的几方石座;再也不去期待历史的震颤,只有凛然安坐着、沉默不语的、正在消失的一条条老街。

可人们却偏偏在这时候,缅怀起老街的好来。当他们日夜驾驶汽车,装修寓所,为了家装的风格而焦头烂额时。他们经历过老街,又奔向城市,在大日子里怀念小日子的滋味,两相对照,一声叹息。是的,就像咖啡永远取代不了茶。所谓同化,在意识形态外表上完全可能,但在骨子里,天性里的,却不可能,这种道理,一些民族一直很清醒,而一些民族,却是在付出了漫长的、连皮带骨的代价后,才明白过来。

虽然,拆还是不拆,孰是孰非,至今却仍也没有一个判断的标准。

于是就只能做一个在老街里偷故事的人,听房檐下独坐的老爷爷讲故事,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于是就只能做一个在老街里品人生的人,听老街这一把破二胡,用两根幽怨,一把惆怅,悲凉嗓音,让每一个身处春天的人如沐风雪。

于是,老街也终于成为故事里的“角色”了。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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