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点的星辰

一个人的静,是不是有重量的?假如有的话,我认为它最好的方式,是用一颗心做秤砣,用大地做星盘,才能称得起。我认识一个人,就有这样的静。找到他,你心里需要好大的一片旷野。

那是在沩水河空旷的北方,出长沙,过湘江,往北80 里,用半个小时抵达沩水河边。从那个刻了字的麻石牌坊下走进去,沿着巷子走上个200 米,他就在那里,一间狭长幽暗的小屋,他就在那里做木头的秤。

等到天黑的时候,他会为自己点一盏灯,在那里把细细的秤杆提起,一头压着河港的水声,一头压着小镇细碎的吃饭声。

他是个做秤的手艺人,明天,总有人会从他这里取走新的秤,他们会离开靖港,去集市卖菜,去村落收粮,他们很快乐地干着这些琐碎的小事情,卖粮人会和买主一起嘿哟嘿哟把新碾的大米抬上秤,拿到了钱就高兴地坐在地上擦汗,那些卖鸡的把鸡吊在秤上看它们扑腾,把秤尾好不容易压下去了,还揪着鸡冠子给顾客看,说这鸡都是吃稻谷长的,算是土鸡。想家的时候,晚上用一碟香干碰一碰想家的念头,甜时唱两句长沙腔,苦时花掉两个小钱,买酒,或者打牌,然后拉灯,叹口气睡觉。

这些人最后都成了异乡人,他们有的人不再被找得到,秋风起的时候,黄叶高高地卷一卷,去了。可他还在那里,房子他就搬过一次。可他做秤都60 年了,就一直坐着,很少离开这方圆半里的地方。这个方圆半里的地方,就已经可以供给他所有的生活必要物资,而工具必须去别的地方买,但一生只要买两次就够了。

他的存在,是靖港的一个象征,靖港有好多这样神秘的窗户,里面藏着神秘的人物,他的窗户,就算是这个小小秤店的柜台。早晨起来,靖港人家的黑漆大门会一扇扇打开,大多数人家会先放出一群鸡,或者一只黑狗,然后有人在清晨的冷冽空气里大声咳嗽,拿出收音机放戏,烧了水去煮米粉吃。吕爹的事情,是要在洗漱之后把窗户打开,把那些大秤小秤,先吊在那里,标志出自己唯一的身份。等太阳再大一点,他就坐在阳光里开始干活,他偶尔从柜台里面冷静地打量一下外面的世界,那短暂的交流只能看见外面的小,他又会低下头仔细琢磨他的木头、他的铁家伙。

很少有人进来和他说话,一般他们都会在外面,而对我这个显得有些刻意的拜访者,他依然保持着对工作的专注,有时候会根本不理我。但我喜欢看他工作的样子,他反复地提起秤来看它的准度,眼神里有宗教的虔诚,假如那秤是对的他就会静止好长一阵,阳光把他的轮廓勾勒得很清晰,他最后会盯着准星悄悄笑一下,然后舒上一口长气,心里有了无限的满足。他累的时候,就和我说说话,但手里的工具没有被放下过,谈起做秤的事情,他的眼睛里永远有着喜悦的光芒。所以,在这里我开始称他为吕爹。

秤不好做,是个真正的细活,我学了好多次,现在都还没有学会,它的繁琐程度只有少数几个人可以接受。但这还在其次,很多时候,做秤不是手艺的事情,是心的事情。

那颗定盘的星,它是所有结构中最重要的,因为它控制着平衡。无论多大的称,只要那个星戥找准了,整个天地就平了,秤算是成了,这是个了不得的大事情,何况自己做好的任何一个东西,都是了不得的,一头挑起人间生计,一头挑起天地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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