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华的古民居, 正以看得见的速度消亡

  [ 在山西新绛的光村,多座富丽堂皇的古民居瑰宝倾颓败落,而修缮遭遇资金短缺和产权复杂等问题,无法全面推进 ]

八月中旬的晋南乡村,正午的太阳尽情炙烤大地。

走在光村5米宽的通天巷,难得遇到行人,房屋和稀稀落落的树木在烈日下似乎也进入休眠状态。在这个拥有5000多年历史的聚落,时间停滞在门廊下打着瞌睡老人的梦里,也停滞在闪耀着工艺光芒的民居建筑砖雕石雕木雕上。

宽敞而破落的宅院里,矮小黑瘦的赵永刚一边抽水烟,一边讲述这座院落的历史与现实——这里曾经是光村最为富丽堂皇的所在,号称“十八座院”,于清朝乾隆年间历时18年修建完成。作为修造者赵燕的后人,一年前从青海回到家乡后,赵永刚的人生再一次与这座给家族带来荣光,也带来灾难的宅院联系在一起。在第一财经N+的镜头前,他尽情地倾吐自己对复兴祖宗宅院的梦想,也时不时抱怨遇到的种种困难。

院落里刚刚修造好的一幢房子,是赵永刚的住所,屋檐上饰有古风浓郁的成排虎头瓦,房屋台阶内则嵌入精美的“六畜兴旺”石雕。房前屋后,堆放着赵永刚各处收集、收购的古民居构件,他说,指不定哪一天这些东西就用得着了。他的住处对面,是政府出资修缮的二进院三间房,这里被赵永刚布置成佛堂,门口则整齐地摆放着月季盆栽花卉,为信仰营造出的这一方清净地,也让残破的大宅院多了三分肃穆与庄严。

“十八座院”是光村昔日几十座豪宅大院中最显赫、最知名的一处,是典型的厅院式建筑群落,为三进式,主宅院四周建有附属院落,东南角则有高耸的阁楼,因主宅院与相互连通的附属建筑共有十八座院落,因而被称为“十八座院”。土改期间,院落被分给多家村民,此后有屋主拆除、改建多处,加之年久失修和遭遇偷盗破坏,院落格局与面貌变化颇大。昔日的堂皇景观已经所剩寥寥,但院落宏大而精巧的格局仍在。初到光村,我们被村委会前广场上观瞻高大的戏台所吸引,这座至今仍在使用的戏台,正是1964年“十八座院”的大厅被拆除后,用了其中三分之二的木材修建起来的。

赵永刚恢复“十八座院”的期盼,在断壁残垣的映照下有着挥之不去的悲情色彩。与N+同行的晋南古民居探访人梁龙池直言不讳地说,“十八座院”的恢复前景“非常悲观”。他认为,这处宅院遭受的破坏太过剧烈,即便可以重修,即便修得很好,也终归是新的,“这种完全被拆毁的古民居要重建,一来工艺不允许,二来已经没有古味,没办法修旧如旧了”。

“十八座院”的境遇,某种程度上是光村这个晋南大地上的中国历史文化名村境况的缩影,时光荏苒中,从辉煌到寂寥,当民居、庙宇、手工艺民俗中的相当一部分已经无法恢复,追寻昔日荣光造福当下的最佳方案是什么?

10月11日,N+再一次联系曾带领我们走访的光村的蔺万祥老人,他说,村内的薛家大院已经修好,赵家一号院原本也已经有了修缮计划,但因为资金迟迟不能到位,工程无法启动。“政府主要做一些基础设施的建设,民居修复还是希望能和一些公司合作,比较灵活,也能得到资金支持。”蔺万祥说。但目前尚无公司参与光村古民居修复。

煌煌光村

N+抵达古城新绛后走访的第一站,是位于城区的新绛大堂,这座始建于唐、重建于元的“国保”级古建筑,目前正在大规模修缮,参与修缮工作的中法建筑遗产保护工作营的志愿者们,利用在新绛的最后几天,在年迈传承人赵师傅的指导下学习绛州鼓乐。在历史悠远的古乐中,他们为人生中难得的一段古建之旅画上句号。充满活力的工作营营长浦睿洁告诉N+,志愿者们在工作间隙去参观了名声在外的光村。

福胜寺堪称光村第一名胜,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政府投入巨资予以修缮。相传始建于北齐的福胜寺,平日并不开放。由蔺万祥引路,N+一行得以进入寺庙。2007年修复完毕的古刹,院落古朴庄严,大雄宝殿位居山坡上,建筑伟岸而肃穆,寺内有多尊保存完好的塑像精品。

宋金时期修造的精彩绝伦的渡海观音悬塑,堪称国宝。“破四旧”期间,光村各处古建筑被大肆破坏,福胜寺也面临劫难。当年,光村学校设在福胜寺内,气魄非凡的校长孙文杰严守大雄宝殿,顶住冲击保住了艺术瑰宝,也正是这位孙校长,从村民的猪圈中找回了金代大定时的“尚书礼部牒”,宝贵的历史记录得以留存。

多座考究的明清古民居,也是光村于2010年入选第五批中国历史文化名村的原因之一。行前咨询梁龙池时,这位利用业余时间跑遍了晋南乡村的古民居重度爱好者也推荐光村。小梁出生于1983年,曾在新绛求学,高中期间即探访过光村,对那里古民居的规模形制和精美雕塑津津乐道。

没有游客,没有商业开发,各类资源紧缺,文化遗产保护面临严峻挑战,这也是N+前往光村探访的原因。位于新绛县泽掌镇的光村,如今有400余户,1700余人,行走在村中,宁静中略感萧索。明清时期,光村虽然规模不算大,却名人贤士辈出,商贾工匠众多。赵、薛、蔺、王、范等几大家族,经商足迹南至苏州扬州,西至陕甘、新疆,为晋商中显赫的一支。

在雄厚财力的支持下,奢华的民居院落遍布全村,因地制宜,风格多样。赵家“十八座院”、薛家新院、旗杆院、四串院、铁丝院等称谓,体现了光村传统民居建筑的多元规格与历史流变。砖雕、石雕、木雕工艺精美,古民居门楼的木雕、砖雕,门前的石狮、柱础等不乏精品。

在光村负责文保事务的蔺万祥老人引领下,N+进入建于清乾隆末年的赵氏大厅院,那里保存至今的偏院门楼,有高达5米的精美砖雕“五福捧寿”,这一砖雕精品,已经成为光村古民居的象征,令人仰望欣赏时不由感叹晋南传统建筑工艺的高超水准与传统民间审美的精妙。

与民居相对应的,是昔日分布在光村各处的20多座庙宇。东岳庙、观音菩萨庙、娘娘庙、土地庙,护佑着这个富庶村落的精神生活。光村留存至今的寺庙寥寥无几,其中最重要的一处,即是位于村西北的福胜寺。

三匹等待游客的马

N+一行当日在福胜寺盘桓多时,为这座偏居乡间的艺术宝库留下详尽的影像记录。蔺万祥老人一直陪伴讲解,说起早年作为学校教师居住在福胜寺的经历,老人说笑间,已点明今昔文物截然不同的境遇。

福胜寺大殿外两侧的功德碑文上,记有赵家人的多次捐助行为,体现出赵家人对“积善”祖训的身体力行。忆当年,赵家先祖的生意不仅在新绛附近兴盛一时,还延展到了大都会扬州,也造就了赵家“十八座院”敦实厚重的晋南风格与灵动活泼的江南风格的完美结合。赵家在积累了财富之后,建造了大量宅院,赵家一号院、赵家二号院和赵家三号院在同一时期相继建造,占据了通天巷西侧的大部分区域,“十八座院”建筑群与三座独立宅院的建造,也流传下很多故事。

赵家“十八座院”正门口,原本矗立着一对守护宅院的精美石狮,如今却已不知所踪。赵永刚说,上世纪90年代,父亲在一块精美的木雕构件被盗后心有余悸,思量再三,忍痛将石狮低价售卖。如今,石狮的位置只留下一面砖石墙壁。

“十八座院”的多处房屋早年产权分属多家,众多建筑构件和家具等早已不知去向。多年来,赵氏父子竭力收回了若干房屋,甚至陷于牢狱之灾,但目前的规模也仅为“以前的三分之二”,其余的部分,在赵永刚看来已经“不可能收回来”。

在晋南各地寻访记录古民居的小梁对这一现象颇为了解。“老房子往往不是他们的祖宅,感情淡,珍惜程度肯定比不上原来的家族,拆也就拆了。”当年一个四合院分给好几家、三间北房可以分给两家,这类情况很常见。“寻访中就经常看到北房只剩下一半,另一半被另一家拆掉了。所以很多古民居现在已经支离破碎,完整保存下来的很少。”小梁说。

异乡漂泊多年,赵永刚与守家待地的乡邻不太一样,他愿意为梦想投资,即便回报遥遥无期。从山东购买的三匹马,就是他的一笔大额投入,在他的设想中,这些马将为日后到来的游客提供乘骑服务,成为必要的旅游配套。每天早上,赵永刚都要到村外遛马, “等把我的院子修复了,我就可以让游客骑骑马玩一玩。”

游客何时会成群结队地出现?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那些早年陆续被拆毁的古建筑,被古董商人批量买走、被盗贼偷走的雕塑、家具,已经成为村民心中难以弥补的遗憾。近年来政府加大投入,古民居修复逐步推进,但昔日鼎盛时期的光村风景,已经飘散得太远。

N+到访的第一天,光村的马村长在村委会办公室里与我们交谈了一番后,就忙着协调安装将用来播放宣传视频的显示器去了。文保和相关事务,是他工作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最近,村内部分水泥道路文化长廊工程接近尾声,福胜寺旁的澄泥砚生产区域也进一步美化升级,“下次你们再来,光村又是大变样了。”蔺万祥在电话里说。

成为中国历史文化名村后,来自同济大学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和同济大学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的学者,对光村古村落进行了实地勘测、摸底登记,制定出一系列保护、建设与发展规划。“规划”提及,“该村传统建筑的修造年代从唐代至清末一脉相承,每个时期的历史建筑或建筑特征都可在村中找寻出来。总之,该村的传统建筑种类之丰富,年代之久远是晋南地区其他历史村落所不能相比的。”

在这份光村“历史文化名村保护规划”中,古老的村庄将恢复历史上“一城四门八景”的格局和景观,村落内部完整的街巷格局和22处阁楼、27处古民居院落,以及村落内部的传统公共建筑,挖掘古村落的信仰民俗,将得到恢复。

在对理想化保护前景的畅想中,光村的四大文化特色——晋商文化、宗族文化、风水文化、民俗文化将得到全面复兴。专家的规划与村民赵永刚的梦想似乎不谋而合,但抵达理想境遇的路径,仍未清晰显现。

老人说,如果不拆老房,

儿子可能娶不到媳妇

一路与N+同行走访光村的梁龙池说,据他观察了解,目前政府对古村落古民居的保护力度已经明显加强。“上次到光村的薛家院,南房只剩下一半,这次看已经修复了,成了完整的四合院。”小梁说,晋南地区目前仍有完备的古民居修缮技术和团队,能否修缮的关键,主要是资金问题。

小梁当年高考失利,选择了到新绛复读。“当时有些压抑,经常去附近的乡村走走,散散心。”他无意中发现了新绛乡村的精美民居,被雕刻等震撼到。2002年前后,许多古村落保存得相对完整,“走在巷子里,有与古人对话的感觉,能获得心灵的安静。”遗憾的是,限于穷学生的经济能力,没有车,没有摄影工具,小梁没有能走访更多村落,也没有做影像记录,几年后,很多民居就消失了。

从2012年起,小梁开始集中寻访晋南古民居。他带着单反相机,每周末就开车下乡寻访拍摄。“我主要通过谷歌实景地图寻找老房子。”小梁分享他的寻访经验:“老房子基本上是长方形的院落,可以看到方块,与现代民居完全不一样,而且颜色偏深,容易辨认。把地图打印出来,做好标注,就可以按地图寻访。”早上四五点钟,小梁从曲沃县家中出发,曲沃周边,一天能跑十来个村落,最多能达到20个,一直到天黑不能拍照才会返程。“比较好的村,像光村这种,来过不下六次。”

六年来,小梁寻访了河津稷山、新绛、闻喜绛县万荣临猗襄汾、曲沃、翼城洪洞乡宁浮山等县,大约600~700个村落,拍摄了几万张照片,还写了100多篇博客分享自己的寻访经历和心得。但后来有读者留言,说他把村庄的情况包括古民居和雕塑都发到网上,很容易为文物盗贼引路。“我觉得有道理,加上工作忙,就一年多没有写博客了。”小梁深知,在山西乡村,文物盗贼实在很多、很猖狂。

每次故地重访,小梁会明显发现古村落和古民居在以看得见的速度消亡。襄汾县南高村晋商刘笃敬家族建造了规模庞大的宅院,雕刻尤其精美,小梁第一次去时拍了照片,等到第二次去,门楼上的精美的雕刻已经被盗卖了,只留下一个巨大的黑窟窿,砖雕被盗贼整个掏空了。

“晋南民居厢房的居住面积和条件都比较差,不适合现代人居住,而且限于农村的财力,改造也很难。”小梁曾经问一位住在老房子里的村民是否会继续住下去,“他说不行,得拆,儿子要娶媳妇。如果不拆掉老房子盖新房,儿子娶不上媳妇,因为新媳妇不愿意住老房子。”

与开发相比,古民居的保护是当务之急。对于政府如何制定规划,在旅游发展的热潮中将珍贵的古民居保存下来,小梁很难给出建议。他提及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有一些民营公司的老板喜欢整体购买古民居,投入重金修缮后将其作为自己的私人宅院。“一座精美民居能卖100多万元吧,现在的市场很好,但老板修好后就上锁不让参观了。修缮的水平还是挺高的,虽然今人和古人的技艺差距不小,但还是基本上能依据古人图样来修缮,不会闹笑话。”房子保护下来了,但却完全丧失了公共属性,成为私人收藏和享用的奢侈品,想来也并非文化遗产保护的正确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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